翌日，韦坚和韦云珠一同离开长安，赶往兖州。
日暖燕飞，午后花散。李璘提着笔在案上默默地用小篆写着《洛神赋》。这不久时常造访的宁亲一边和李璘闲谈，一边坐在一侧随便翻看着书本。
这些日子以来，也许是因为周庆的缘故，宇文晚玉的脾性越来越不好。这日，宁亲来的时候又和宁亲绊了嘴，独自把自己锁在房里去。
李璘没有理会她，只是带着宁亲到这书斋里，然后便打算将这一日又再如此闲适默契地过去。
然而宁亲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问题：
“溢哥哥！为什么现在你对晚玉嫂嫂这么冷淡了？我还以为你会安慰她去呢！这倒好，现在连理都不理了？”她眨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你们吵架了啊？”
“不是。”李璘抬眼望了望宁亲：“你是我妹妹。况且也是她不对，我安慰她什么？”
“喔……”宁亲若有所思地点头：“是吗？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啊。不过也对！溢哥哥你啊终于开窍了！”她嘻嘻地笑：“这世上最关心你的，最可靠的还是亲人。媳妇亲归亲矣，也不是随时都靠得住的！”
李璘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最后一个字写上去。握笔的手用力下捺，长长地拖出，然后回笔。提起后，整个《洛神赋》便算大功告成。他回过头去问宁亲：“是吗？”
“当然了！”宁亲笑了笑，恍惚地说：“就如同我对嗣升哥哥、对你、嗣升哥哥对你、对我。我们是永远的亲人，没有任何人能否定这一事实的。我们也永远属于彼此。”
李璘撇了撇唇，然而不可否认的，突然之间，这字字句句深深地敲进了他的心里。
是啊……现在的他除了晚玉，也还有更亲的人。自成亲以来，虽然李璘在很长时间里还是与李玙同处一个屋檐下，然而他还是隐隐地感到一些因妻子的到来而产生的疏离。目光随着门外摇曳的树木飘渺，不知不觉，他也回想起了昔时，他们都还未成家时的岁月。在他还很幼小的时候，李玙握着他的手教他写篆书。他身上的清微香味拂在他的面颊上，手指有力地控着笔和握着他的手。大大地写了一个“永”字，然后讲解着所有笔划的写法。
他微微地勾起唇角。
是的，他身边不是只有晚玉一个人。他也知道李玙一直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只是他这些年为了晚玉费心太多，这些日子也为她伤神太多，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把李玙遗忘了一些。再次回想，那兄弟之间的感动还是激荡了起来。他突然前所未有的想他……
于是，这日早早地用完晚饭后，他便和宁亲乘车一同出了十王宅。
因为宁亲的宅邸在禁中，而他要去的是东宫，于是有一段同路。
临告别时，他也问了宁亲是否要去东宫，但宁亲摇头说不去，也不说为什么。只是让李璘替她向李玙问好。因为时常来往，彼此近况都很熟悉，由是似乎没有别的什么再谈的，到了太极宫门前，便各自告别了。
独自乘车到得东宫，听内侍说驸马张垍在与太子在园中酌酒，李璘便由内侍引着往花园去。到得园中，张垍见得李璘来，立即行礼问安，李璘见到他怔了怔，然后立即笑道：
“若是知道驸马爷在此地，我必不会放宁亲那小妮子回宫去，必让她来东宫不可。”
却没有想到接下来看到的是张垍脸上有些僵硬的表情。
“公主……原先和永王在一块儿？”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是的。她上午来的永王宅。”
一边说着，李璘寻了位子坐下。感觉到张垍的沉默，便又诧异问：“怎么了？”
适时李璘固然也曾对驸马与公主的关系有所耳闻，然而因为张垍从来都否认，宁亲也曾否认过，于是他从未当真。然而此时看着张垍的神情却让他不觉想起了这一传言。
但不知是何缘故，张垍也只是呆了呆，迟迟未作答，还是太子斟酒倾入觥中的哗啦声打破了这一沉默：
“他们夫妻俩的事，溢你就不用那么费心了。”他淡然笑道：“你知道吗？李林甫新添了一位公子，最近正张罗着摆宴请客呢。”
李璘“噢”了一声：
“那挺好啊。顺便也去看看那小李公子，生得可爱与否。”说着，他哈哈笑了起来。
“是的。所以……溢，你来得正是时候。”太子的笑有些飘忽：“你说我们该送什么贺礼为好？……我们是最亲密的手足，我想……送同一类贺礼较好。”
璘闻言心中一暖，也点头。心想这样也可以向李林甫宣示他们兄弟同心。
“那就送一对玉环罢？”他抬起头来笑道：“不过嗣升哥哥贵为太子，所送玉玦当比小弟的更胜一筹。我就送一对碧玉环了，哥哥要送何种玉环，哥哥就让青莲嫂嫂看着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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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寝殿里，龙涎香轻轻地在香炉上方飘飞旋绕。
李玙静默地靠在床上的四方枕上。
刚沐浴完毕的李璘一边轻抚着湿润的头发，一边无声地进入寝殿。远远地看到李玙的手中持着一卷书，心下一奇，便要过去看他在读什么书。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却又发现了李玙的目光盯着书页时，那微微的笑意和呆滞。
他转瞬明白了——他没有看书。
李璘撇了撇唇角，便想过去打趣他。然而一丝失落也突然蹿了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前行的脚步。
他从未为我如此。兄弟之情，真的能胜过夫妻之爱吗？
如此一想，心便添了许多怅惘。脚步不觉放慢，他郁郁地走到他的身边。走得近了，李玙因为发现了璘的到来，也抬起眼来望了望他，然后自然地微笑着半撑起身子，问：“洗完了？”
“嗯……”璘点点头。坐到李玙的身边，然后便凑过去：“在看什么书？”
却是《论语》。
然后他不由得轻笑，抬眼望着李玙：“口读圣贤书，心想香艳事。嗣升哥哥，你……”
“什么口读圣贤书，心想香艳事……？”李玙瞪了他一眼。然而李璘却看到了他眼底的羞赧与恐慌，不由得噗嗤一笑。他没有回避，径自脱鞋上床，然后把锦被一扯钻入被窝里：
“今晚我代嫂子给你暖被窝。你会不会觉得大煞风景？”
李玙无奈地回过头来，书本在他的脑门上一敲：“都几岁的人了，还说这种话。你自小都是我带着你睡，要是大煞风景，那不还……”
“现在不一样了啊。”璘半起着身子望着哥哥，狭窄的眼里闪烁着一些悲伤与认真、以及希望的光泽，“现在哥哥都与嫂子们同床。嫂子们人人都是善解人意貌美如花，和哥哥也是你侬我侬……”他不打算让李玙说太多话，见他开口便打断道：“刚才哥哥神不思蜀，想的不也是嫂嫂们吗？”
说着，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微笑。
“不是……”
“怎会不是？”他撑起身子，静静地望着李玙。不由自主，眼中飘飞出一些复杂的光芒。李玙也不自禁地望向了他的这对眸子，然后听李璘笑道：“哥哥对云珠嫂子，还真是情真意切……”
“溢？”李玙轻轻地唤他的名：“你怎么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心绪，怔了怔，垂下目去，瞬息之间，又轻轻叹息。李玙关心地靠过来，仍旧年轻英俊的脸上漆黑如墨的眼睛望着他自小疼爱的弟弟：
“怎么了？有不开心之事嚒？”
他摇头。
“今晚你真的不对劲。说罢！”李玙仍旧潇洒地笑：“有什么不顺心，哥哥可以帮你。”
“没有不顺心。”他难得地轻轻说着。然后望向李玙，嘴角浮起一丝幸福的笑，目光闪亮闪亮着：
“哥哥，你还记得吗？我刚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晚上时常做噩梦，吓得睡不着觉。”他一直含笑盯着李玙，说完这半句话却闭上了嘴，似乎在静静地等他的回答。
李玙怔了一怔，然后轻轻地笑了：“是啊。”
“然后……”李璘浅浅笑着望着他：“哥哥便抱着我，亲自哄我睡觉。”
那温暖的手臂环住他的肩，他耐心地在他的耳边说：“不怕，溢。你的母亲死了，你却还有父亲，还有我。还有……还有我的母后。以后，她……她也将是你的母亲。”
李玙微微地一笑。这童年纯真的过往，也一直记在他的心里：尤其是那个夜晚，当满脸泪水的李璘听到他的这句话，他死死地盯着哥哥的眼，就像一只小豹子的眼睛。但对于李璘来说，那时的看到的却是李嗣升眼中有力而坚强的光辉。他的话那么温暖，他的光辉那么耀眼，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移动，于是他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虽然他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话。毕竟那晚他们才刚相认。他不理解，因为李嗣升甚至都没有到宫里证实他的皇子身份。便说出了这样的话。
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漂亮和讨人喜欢的孩子。连他的母亲……都不要他……
于是他紧紧地盯着哥哥的眼睛。然而他的目光那么坦然、那么正直与平静。他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酸了。他不信任所谓的父亲。他说的是，“还有我。还有……还有我的母后。以后，她……她也将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
母亲……
哥哥……
他的拥抱转瞬也触到了他崩溃神经的那根线。肩膀靠过来，将他搂入怀里，一片月华透进透明的帷帐，他的身体温暖了他身体的清凉。这是他毕生拥有的第一个拥抱，他的呆怔随着这个拥抱瓦解，也包括着他心底所有的情感。
他倏然间哭了出来。然后主动地环抱住他的，少年清瘦而有力的臂膀。
不久，当他真的成为了他收养的弟弟，他仍然害怕这只是一场梦，一场能够轻易破碎的梦。
而自此开始，他们虽然不是同母兄弟，他们的感情却也在转瞬胜于同母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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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里，噩梦还是在他的梦中反复缠绕。嗣升日日携他同睡，每当他做恶梦的时候便立即醒过来，安慰照顾他。
似乎是为李嗣升的存在所感到安心，胜过了刘顺仪的邪恶以及他对这的恐惧，盘桓在他梦中不去的刘顺仪的影子渐渐淡了下去。从三日一次，到一个月一次，而他在嗣升的身边似乎也已习惯，兄弟二人同枕一榻，日夜形影不离。
如今回忆起这些过去，兄弟二人的目光不由得都随着思绪飘到了辽远的记忆深处了。
半晌回过神来，李璘仍旧望向哥哥。
然后几乎是本能地，他依过去，缓缓地伸出双臂，下巴抵进他的肩，环抱住了李玙。
李玙怔了怔，他的手臂在李玙的肩上收紧、再收紧。
这似乎预示着李璘如今痛苦的心境。而他，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眉头蹙紧，然后厌倦并痛苦地闭上。李玙感受着弟弟的拥抱，然后似乎也在漫长的时光中感觉到了他并不愉快的心情。
半晌，他的声音出现在了他的耳边，唤他的名字：
“溢。”
“嗯？”
李玙的手也慢慢地回抱住了他的背脊。轻轻地、生怕重了的拥抱，然后无数次地似乎开了口，又没有把话说出去。李璘抱得哥哥越发紧，但是他没有怀疑他的任何。然后，他终于听到了李玙的答话：“你永远是哥哥最好、最亲的弟弟。如果有不快、危难之事，随时可以告诉我。”
璘再次微笑了。“嗯！”他重重地点头。我永远是他最好、最亲的弟弟。胜过所有的亲人，胜过父皇，胜过宁亲，甚至……也胜过了王皇后。
他当然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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