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昼晦窈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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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了一张和杨贵媛相似的脸,也以和她母妃相似的眼神望着他。这时,他想起了他对王皇后说,自己是她永远的儿子的那一夜。
不久,王皇后来寻找他,让他和自己一起去太液池上泛舟。
常年的生疏让他觉得这邀请措手不及,然后他问:“不带溢一同去吗?”
王皇后的脸色又是一变。
望着嗣升,虽然她在别人面前总是和和气气,但在嗣升的印象里却是容易动怒的。如今她呵斥的话又待说出,而嗣升只是坐在席上静静地望着她,没有丝毫愠怒,于是她的神情也有一瞬的凝结。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为什么一定要带溢一同去?母后只想和嗣升在一起。”
母后只想和嗣升在一起……
嗣升想,他真的是一个敏感的小孩。但是他仍然在怀疑,她所说的是真的吗?
他和王皇后的亲情开始得那么温馨而隆重,结束时却似是从峰顶无声迅速地滑走,那么黯淡无彩。后来的他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是被她的神情和句子所打动,还是被曾经的回忆和心底对她的留恋所打动,甚至三者都有。他觉得心随着蔓延而上的悲伤,微微一痛,接着低下眼去,点了点头。

次日午后,他们登上太液池的船舶。
适值夏末,荷花凋零,而池水也在不知不觉地从清凉往冰寒一点一点地走去。因为身体的原因,王皇后有些轻轻的咳嗽,一上船舶便很疲惫地到睡榻上,躺了下来。
嗣升从太监的手中接过了箫。
这几年来,因为自己的喜爱,他苦苦地练过这忧郁的乐器。如今他站在船头上,如传说中的谪仙一般悠悠吹响了第一音,一瞬,忧愁缠绵的箫曲往四面八方回荡。
风轻轻的旋绕而过,王皇后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嗣升吹奏这从未听过的箫曲,朦胧间,有着分外动人的美丽。
这是嗣升记忆中无比静谧的一刻。船舶在太液池上静静地飘。风是那么凉,天空有鸟儿飞过的痕迹。他生命中重要的女子在静静地听他吹奏箫曲。他自练习箫以来,因为不算好的关系,以及想让王皇后惊讶的初衷,至今王皇后还未听他吹过半个音符。
时间慢慢地推移而过,她听着他的曲子不发一言。他仍旧吹奏着,直到箫曲末,王皇后在他身后轻轻地睁开眼睛。
沉默。
“这箫曲真好听,是谁谱的?为什么我过去从未听过?”
“是李思诲李大人之子,李林甫谱的。现在刚任千牛直长。此人擅音律。”
王皇后微微地笑了笑:“是么?嗣升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箫的?竟然都没有告诉我。”
嗣升对这样的气氛有些不适应地低了低头,然后说:“嗣升没有让宅中人禀告此讯与母后。因为……因为……”他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假话,什么假话。
王皇后怔了怔,然后苦涩的笑了,在湖风中轻轻地问:“嗣升,你是不是还在因为母后没有让溢来而生母后的气?”
嗣升怔了怔,不言。王皇后看着他脸上逐渐沉下去的神情,接着看到他抬起头来,似是将士出征般地大无畏,盯着王皇后说:“是。”然后没有等王皇后说话便道:“孩儿真的不了解,溢不过是长相丑陋,心地并不坏,孤苦无依地又那么可怜,您为什么总是不喜欢他?他到底……到底妨碍着你什么了!”
“你告诉我他妨碍着我什么了!”她冷冷地打断了他激动的言辞,从内心里她就不喜欢他对她的任何争辩。
嗣升怔了怔,然后把气忍下去:“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母后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公平的!”
“笑话!这世上什么是公平的?!”她的脸上泛起了愤怒的光,“就像你的父亲,他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平?我十四岁的时候便嫁给了他!我跟随了他这么多年!我在他和太平公主铲除韦后及杀害太平公主的过程中都是他的支持者!他的帮手!但是我跟随了他这么多年,他丝毫不念旧地宠爱了武昭仪!”
“但这不代表我们就应该去对别人不公平……”
“不是我对溢不公平!而是你父皇对我不公平!”她严厉地如此宣称,但看到的只是少年眼中不服并不悦的光。瞬间……心又沉了下去。
她轻轻地说:“嗣升,你长大了。……但是你不知道……母后的心情。你长得也……不够大。”她轻轻地靠回椅背上,没有让他看到自己眼角掉落的眼泪,然后说:“对此我不想再跟你解释多少,但是我想让你知道……嗣升。”她抬起眼来望着少年的侧面,唇际的苦笑微微泛开,声音飘渺得就像远山的云一样:
“你是我唯一的宝贝,唯一的儿子。”她苦笑:“母后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是惟独不肯失去你。于是任何会导致此类结果的可能……我都不希望有。”
嗣升心下微微一动,然而他还是冷笑着抬起头来道:“是的,母后……我不懂。”
这样冷硬的语气让王皇后不忍再看地回过脸去,望向那烟波浩淼的太液池。嗣升深吸了一口气,也回过了头去。
然后她几乎是和他同时地看到那艘飘在湖上的雕梁画栋的船,以及里面的轻纱漫舞,鼓乐声声;而那船似乎也是也在这一瞬间看到了王皇后的船舶,便在湖中掉转了船头,舍弃原有的方向,朝她的船驶来。
嗣升远远看到船里头大臣们的身影,知道是他的父皇在里头。而隐隐地也感觉到了王皇后正望着那艘船出神,他便也看向王皇后。
王皇后果然出神地望着那艘船,其中悠远而带着淡淡忧郁的眼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便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然后他看到了他——那个俊逸温雅的公子,穿着十八学士的衣袍,目光也带着那淡淡的迷茫望着王皇后。
他始终记得那一瞬的时光,两人的目光,就如故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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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太液池泛舟之后,他和王皇后的关系走近了一些。他常常进宫来见母后,同时他也接受了他的母亲就是那个远远地给他温暖的杨贵媛。
是兴信公主告诉他这件事的。但是因为早已知道,故而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一点都不惊讶。
而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兴信公主——他的亲妹妹,看着他脸上淡然的表情,却十分气愤并失望地问:“嗣升哥哥,你难道一点不生那个把你从你母亲身边掠夺走十几年的女人的气吗?”

大明宫深沉的宫道里,他看着兴信回过头来,虽然心中也有恍惚和不忍,但仍然说:“她是我十几年的养母,这么些年来待我一直如同亲生子……”
兴信冷笑:“是吗?嗣升哥哥,你应该知道的,她收养你是因为你可以成为巩固她地位的一枚棋子。所以她才对你这么好。”
而这一句话对于嗣升来说,却与晴天霹雳无异。
“不……”他喃喃着回过身去:“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当初我要收养溢时,她却大发雷霆?”
“我母妃告诉我,溢哥哥的相貌丑陋,刘顺仪本身也并不受父皇的宠!她收养他能得到什么?而你不一样。当初父皇很宠母妃,你也长得很像父亲,相貌堂堂!”
“你不要再说了!”他烦躁地往前继续走去,马上便要到达光顺门。
而兴信站在他的身后也怨怨地停住了脚步,然后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你实在太让我生气啦!”
他本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慢慢地与王皇后继续度过这漫长的岁月,然而那个夜晚,酷爱斗鸡的明皇在半夜把十八学士和翰林院待诏等文官叫进了宫,他这个文辞典丽的亲王也随着进了宫,然后他看到了王皇后和康子原。
他早就听说了康子原的斐然文采,于是才能跻身于十八学士之列。见到王皇后和他在同一个场合遇见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当他看到康子原眼中的黯然神采时,却也隐约地感觉到了不好的消息。果然,没有过多久,他离开大殿的时候,王皇后也悄然离席。
他的心下一惊,连忙也推脱有事暂时离开了大殿。他随着王皇后在宫苑中静静地穿行,然后看到在王皇后的身影之前,那个清瘦的慢慢行走的背影。
王皇后轻快地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角,然后康子原惊怔,回过头,他也急忙闪到了可掩蔽的拐角阴影里。
“我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康子原在意外之中似乎又经历了一次意外。他诧然怔在当地,高大的廊道之中似有一瞬的静默,然后他听到康子原退后的脚步声,说:“微臣恕难从命。”
王皇后也有一瞬的沉默,望着康子原的脸,轻轻呼吸:“你不是说过,只要我有难,你都会尽力帮助我的吗?”
“巫蛊符引之术向为宫廷所禁,微臣若是帮了皇后殿下,恐怕不是真的帮皇后殿下,而是害了皇后殿下。”
嗣升的脸色慢慢地苍白,手足都变得冰凉。他站在原地感到生气,感到紧张也感到恐惧,王皇后继续深切地恳求着他:“你来到长安这么些年是为了什么?子原。我都知道了……就是因为知道才来请求你。我知道这样的法子很危险,但你知道……我现在……必须……必须要孩子,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他,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知道这样说对你会很残忍,但是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知道吗?上次在龙池遇到他,他竟然……竟然……”
嗣升再一次震住,如同当头被打了一闷棍。他原本以为王皇后只是想再去害人,然而他却没有想到,他的母亲是要做这件事。
脚步似乎都变得轻软。是谁说的?是谁说他是她唯一的宝贝的?是谁说她只有我这唯一的儿子的?不想失去他的……?
都是骗局。
他的目中因受骗的悲伤和愤怒而泛起了泪。都是骗局,都是骗他的、骗他的、骗他的……
他不由自主地回头走,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忍着他多年的疼痛与泪水。然后他想起了兴信曾经说过的话:“溢哥哥的相貌丑陋,刘顺仪本身也并不受父皇的宠!她收养他能得到什么?而你不一样。当初父皇很宠母妃,你也长得很像父亲,相貌堂堂!!”
只是利用,彼此之间只是利用的关系。
就是这个夜晚,他感到他成长到今天所拥有的一片天,都在他的面前轰然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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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又失去了。”
云珠绾发的手顿了一顿,望向镜中他也在望着自己的眼睛。烛火在微凉的风中摇曳不定。李玙瞬了瞬目:“然后我醒来,便听到他们被赐死了。”他有些压抑地闷笑了几声:“一个时辰前赐死的……这一次赐死的原因是什么?”不得可知:“不过这个时候赐死皇子,定是惠妃所为罢。”
云珠沉默。将发簪拈上发丝,然后熟练地绾。李玙并未想到真会有这样的结局。也许废为庶人的他们会被暗杀而死,但他也没有想到,让他们去死的人会是他们的父亲。不知不觉间,他突然又回过头去,望着云珠,看到她有些意外的脸,心情寂寥间,突然想放下过去难以放下的面子:
“云珠。我……不会再失去你吧?”
云珠一震,然后眼中微有慌乱,对他的话显然是措不及防。李玙不禁勾起唇角。在她的眼里,他没有看到否认的味道。
她匆匆地避开他探视的目光,然后把视线停在他的发髻上:“云珠已是殿下的妻子……自然会陪在殿下的身边……如何会失去……”
李玙回过头去,唇角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这可不一定。我弟弟琰就跟我说……他的妻子韦罗裳……”他感觉到她的手顿了顿:“不过云珠,我相信你。”
这日上朝,朝堂压抑而沉闷,太极殿外阴雨连绵。但没有人提赐死三庶人之事,连私下议论者亦少有。大臣上奏的声音回荡在朝廷之内,一如往昔,却更显厚重。
不久,李林甫又被封为晋国公。
李琰满心愤怒地来找李玙:“不知在父皇心里究竟是他的亲生子嗣重还是那李林甫重!
张九龄、裴耀卿、李适之等皆被这李林甫排挤罢相,他们可都是我大唐的栋梁!而父皇不仅不知,还护着这奸臣贼子日日晋升!究竟天理何在!”
张说之子张均为李玙好友,此刻陪着李玙李琰在侧,闻言亦一叹:“张大人、裴大人等人虽是拦了他的路,但听说此人自小便忌文学之士,心胸狭窄。如今他及相位,又不能除,当真……当真是国境堪忧。”
李玙继续在槅子前继续看着那些名贵古玩,听得此言,面不改色地将手中的一件汉代陶甑放回原处。他知道,他负载了多少人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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