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花折枝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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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府打开的门外走入了两列衣着整齐的太监,共同散布在宽大规整的远来堂前。
韦元珪、张夫人并韦坚元珠等韦氏子女,一并走到站在前列的宣诏太监面前跪下,然后听着他拉长着尖利的声音,展开圣旨念道:
“门下:韦元珪子韦坚文武双全、含章挺秀,幼劲松贞,家教严正,历一十九载,尚无婚配。念孝之否也,以嗣为尺;立之深也,以家为度。进至婚配之龄,观李氏诸女,皆恪守妇道、才德两全。虽尽出阁,尚余养女姜氏,楚国公姜皎女……”
韦坚兀地一震,听着他继续宣布着他的终身道:“比李府诸女而教,长及载笄、淑范夙芳,明识聪慧、性婉顺有容德,且朱绮门当,八字相合,故而特赐婚配,白首共契!”
院落之内一片寂静,太监接着宣完了日期,中书省官员,门下省官员署名,颂词若干,便终于钦定的念了一声:“可——!”
韦坚抑制着翻腾的心绪,在父亲接旨后,规规矩矩的俯首,念了一声:“谢主隆恩。”
太监们一并回身离去,总管送走贵人们后,关上门。整个院内也随之沸腾了起来。
“赐婚给二哥哥的人是谁?楚国公姜皎的女儿吗?”韦兰兴高采烈的问。
云绻轻笑了一声回过头去:“是!自小在李府长大的,你没听到啊?”说着又回身走到了面无人色的韦坚身边,扬眉唤了一声:“二哥哥?”
还有一些感冒的张夫人和韦元珪在那里就这圣旨喜滋滋的聊着,一边回头唤了韦坚一声。而韦坚抬起头,却没有真切听他们讲了些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元珠,便把视线朝她望去。
她也正抬起头来,望向他……
没有一丝遗憾,没有一丝不安,虽然还是有些复杂和担忧的神情在内,但是她还是平静而逐渐的微笑起来。
在一片众目睽睽之下,他感觉到心脏仿佛随着她表情的一举一动而轻轻颤抖着。然后他便想上前去,但她已然转身离开,他便要唤她的名字,然而身后却也又传来了,张夫人呼唤他的声音。
不得不停下脚步,他松了松心气后回过头去,然后听到张夫人微笑着,抬高了声音问:“能够结这门姻亲,倒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千红呢?坚儿!你是打算婚后纳,还是如原来的安排,后天纳呢?”

霞吟坐在镜前,敞开的窗外流泻下如水的月光,洒在地板和桌案上。
她的脸上扑了薄薄的脂粉,衬得原来就秀美非凡的脸,越发楚楚动人。对着铜镜,她在为数不多的几支簪子里拣起一枚翡翠簪,然后在要往发上插的时候又突然停住,望着这翡翠簪良久、良久……
这是元珠送她的。翡翠流泻的是碧绿清凉的光泽。她想了一下,把这簪放下,拣了一支玳瑁簪,遍布着斑驳的红色与白色。这是康明赠她的。
插到髻上后,她对着镜子满意的笑了,一身杏黄色的衣裙在这秋季萧瑟的夜里显得格外醒目。她将剩余的簪子收好在手帕里,恰好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立即一下子从席子上站起,连忙往楼下奔去。
从过道上走过去的时候,隔壁的小荷正站在门口看着她,然后不屑的轻哼了一声。霞吟低着头匆匆走过,接着听到她将门吱呀一声拉上。
小荷露出的神情让她微微感到不悦,但是当听到楼下那轻软的脚步声时,她的精神还是立刻打了起来,敛步微笑,从楼梯上走下。
提着裙摆下楼,她看到正从拐弯处低着头走来的康明,她停住脚步,然后康明也停住脚步,接着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他慢慢的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神情如此静谧,目光在一怔之后,还是带着感情的。霞吟望着他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一怔,便从楼梯上下来,笑意在脸上徐徐地散开。
她走到了康明的面前,然后笑着说:“康公子,您怎么现在才回来啊?饭吃饱了吗?”
康明有些忐忑的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问:“嗯,自然了。……你下来有事吗?”
霞吟有些难堪的低了低头,然后笑了说:“有事啊,我还没洗脚,要去打洗脚水……”然后她也发现自己没有带水盆,便又尴尬的说:“先去看看水开了没有。”
康明的目光停留在了她发际的玳瑁簪上,听她这么说,便微微一笑。“这玳瑁簪……”
剩下的话他又没说下去,霞吟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他笑了笑,说:“你簪起来挺好看。”霞吟便略带羞赧的笑了,康明继续说:“看水去吧,我恰好也想休息了。”然后便未等霞吟再说什么,径直从她的身边擦过,上楼去。
霞吟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回头望了望,看着他上了二楼,又觉得有些郁闷,有些忐忑,然后便也跟着上楼去,准备去取洗脚盆。
路过小荷房间的时候,康明已经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她从门前走过,然后突然听到拉开门的声音。她意外的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却是小荷冷笑着望着她:
“莫非你还不知道吗?玳瑁簪的红色和你衣裳的黄色配起来,土就一个字!康公子喜欢的是三小姐,你长得和三小姐再像也不可能成为三小姐!明白?!”
霞吟脸上的笑意慢慢的褪去了,变成纸一样的颜色。小荷的关系和元珠一向很不错,她知道,但是她那些话,却还是如刀子一样一点一点的刻到她的心里。然后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小荷的房门也在身后关上,她走进自己的房间里。
将门在身后拉上,她靠着门站住了脚。
懵懂的眼神,慢慢泛起屈辱的恨意。然后她猛地朝放簪子和胭脂花粉等的桌案走去,将裹在大手帕里的那些东西统统拿出来。大手帕里还有两个小手帕,一个手帕里是为数不多的康明送的东西,另一个是元珠的。她就将元珠送的那些东西统统在地上抖了出来。
玎玲哐啷,一地琳琅。簪子、纱花、梳子、手环、臂钏、纸娃、泥人……她想也不想的把它们统统一把抓起,从楼上扔了出去……
精致的物品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她望着它们从空中落下去,落在紫藤楼外坚硬的地上,传出清脆的破碎响。
一瞬的怔忡……
隔壁小荷的门又被拉开了,女孩的脚步声踏踏地朝她这里走过来。然后霞吟突然失了魂似的拉开门往外冲去,小荷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霞吟消失在拐弯口像是一阵风,她原本震惊的神情也被气愤和不屑所替代:“什么嘛!又在搞什么东西!”
霞吟一直打开紫藤楼冲到下面的磐音堂,打开门,秋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裳。
脚步慢慢地停住了,她站在那里看着一地的破碎。那些翡翠和琉璃簪的碎片,在月光下反射着凄艳的光芒。她感到心中突然开始的梗塞的痛,然后一步又一步地朝那里走去。记忆突然像是开了匣,她朦胧的双眼中突然映出元珠将这些东西送给她的样子,她亲自将簪子插到她的头上。
满意的看着镜中她的脸,元珠温和的微笑。“很漂亮啊!”她再仔细端详着:“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下次我看到了,再给你带过来。”那时的她是那么感动的抱住元珠哭泣,然后感觉到元珠诧异的视线,不停地说“谢谢……谢谢姐姐……谢谢……”

朝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残片走去,那些斑斓的首饰,坍塌成废墟的泥人……她扑通一声跪下,然后立即含着眼泪一把一把的重新收拾起那些碎片来。康明在紫藤楼的上方微微的打开一扇窗,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就像一抹凄绝的影子一样。
她孤单而凄绝的收拾着。碎片划破洁白的手指亦不自知。鲜血一滴一滴的从指间落下,如同盛开的血莲花,她却只是不停的收拾着。因为手里装不下有碎片掉了下去,她又将碎片紧紧地抓住然后用衣裳兜紧在怀里。
康明望着她微微眯起眼睛。既然这么不舍,又何必扔下来呢?随即苦笑……
翡翠碎了,琉璃碎了,泥人碎了……
一些纱花和手环臂钏等虽然没有碎,然而也沾上了不少泥土。她抹着眼泪擦着那些泥土,那些并算不上名贵的事物。康明看到她指间被碎片割伤流出的血一滴一滴渗进黄色的纱花里,然后终于捧着那些物品轻声呜咽而哭。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默默地望着她,然后看着她终于从地上站起,揽着那些碎片,低头拭了拭泪,然后警惕的抬头往楼上看,他立刻反射性的躲到阴影里。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然后他听到紫藤楼的楼门轻轻的关上,料想她应该已经进楼。
他静静地坐在窗前怔忡了一会儿,然后想起韦坚和姜馥的婚事,便关上窗走到桌前,想要不要为二人写篇庆贺之类的诗赋。
虽然已经成为敌人,然而仍然是存在的,感情……每次想起来都会使胸中酸涩的兄弟之情……
思忖之中,他也听到轻轻敲响的门,怔了一下,他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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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伸入铜盆里,温热的水漫上脚背。康明坐在床上,能够听到水滴滑落滴滴答答的水声。
霞吟轻柔而仔细的用布轻轻的为他擦洗着,烛火摇曳出她与元珠相似的轮廓。皓腕如玉,自杏黄色的袖间露出,玳瑁簪已然拔去,刚才被秋风吹乱的几缕发丝,在额际轻轻的飘拂着,像是花一样的绽开的白布,飘散在水里……
他第一次这样仔细的望着霞吟。在她帮她洗完,要为他擦脚时,他突然止住了她的手。
“等等。”
霞吟怔了怔,然后抬起眼来,康明清俊的面容,眼睛如在月光中闪烁出光辉的黑色河水,波光粼粼,带着有些温柔的客套疏离。
“……什么?”她不解的,轻轻地问。
康明怔了怔,然后望着她微微一笑,自己拾起了抹脚布。
“我记得……元珠给过你一枚铜黄色的琉璃簪,配你这套衣裳很适合。”他擦干了脚上的水,然后抬起眼,看到霞吟的目光骤然慌乱,脸上露出一抹意外的表情。他问:“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霞吟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是吗?”
“嗯。”康明继续问:“能戴来给我看看吗?……她也有相同的一支……”
霞吟原本慌乱而愧疚的眼中有一瞬的凝滞,然后微微冷了下去。康明擦好了脚,抬起眼来,望着她的神情,然后看到那抹清冷变作愧疚似的慌忙,她眨了眨眼说:“抱歉,康公子。我本来也想戴那一支给你看的……但是……”
她抬起眼来望着他,目光中似有水光盈盈:“那支簪现在……不见了。”
康明望着仍然站在他面前的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听着她继续愧疚的说:“对不起……”
他笑了笑问:“怎么会不见了?”
霞吟张了张口,目光一瞬的慌乱立刻被迷惘所替代,而这细微的变化仍在康明的眼底变成漫长的一幕,然后她终于开口:“不、不知道……我的房间里不会有人来啊,不过……”她的目光立刻清醒了,然后她望向康明。
“今天晚饭时分,姐姐曾来找过我。”
康明的脸色也慢慢的沉了下去,然后霞吟又说:“不过……这簪子就是姐姐送我的,她怎么会……”
“就是啊,她怎么会。”康明轻笑了一下:“也许是你自己记错了……”他作沉思状的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嗯……不过那琉璃是佳品,失了很可惜。”说着,他的眼中似乎也弥漫了一丝可惜的情绪,接着他叹息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快些回房去吧。好好休息。”

桂花凋零,寒蝉无声。
千秋旬休的最后一天,姜馥靠在灯影舍的榻上绣花。今日整整一天李府都热闹非凡,但是她仍旧不想出门,也许是怕见到李林甫的缘故吧。
一想到李林甫,她便感觉到指尖一阵刺痛。轻轻的蹙起了眉头,却是针尖刺伤了皮肤,一瞬,鲜血汩汩渗出。
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形,李林甫都在身边,接过她的手指放至唇边,便轻轻的吮吸。
指尖随即便传来暖心的热感,然后一切重归如初,她会很理所当然的收回手指,然后因为他的关切而窃笑。然而此刻,看着雪白指尖的那抹嫣红,她唯余怔忡。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传来李璩顺带着笑意的唤声:“姑母——”
她连忙将手指含入唇中,没有回头,“嗯?”了一声。而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李璩顺已经快步来到了她的榻前,笑着说:“姑母你知道吗?今天伯父的心情特别高兴,说真的我也觉得惊讶……”
“什么事啊?”
“康明康公子你知道吧?韦坚的表弟!今天——他归附伯父了!还是和佘先生一块儿来的。”姜馥眼睛一睁,李璩顺继续笑道:“哎!果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伯父花那么多时间精力让为数不多的几个谋士依次去请,没想到还真请到了!哎……”
“什么!这是真的?!”姜馥坐起身来惊诧的望着他问:“你再说一次!康公子他……真的归附表哥啦?”
“……是啊……”李璩顺诧异的望着她。
姜馥望着李璩顺,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那他归附的时候……提出了什么条件没有?”
“好象没有……”
姜馥再次望了他一眼,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仍然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低了低头,还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李璩顺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百无聊赖的看着姜馥疑惑的脸,然后抬起头来说:“嗯……这样啊。那还有别的事吗?”
“姑母要休息啦?”
她笑了笑,道:“嗯……我有些累了。以后啊,有这一类的好消息,千万要尽早告诉我啊!”
李璩顺听了她的话十分高兴,然后望着姜馥点了点头:“好!既然姑姑累了,那就早些休息吧。璩顺这就走了啊!”姜馥“嗯”了一声,他便仍旧带着那满脸笑意离去。门在他肥胖的身体出去后,轻轻的关上,接着整个房内都回归了最初的平静。
她的目光微微一凝,然后回头喊道:“春燕!”
房隔壁的丫鬟一惊,连忙走到了她的跟前来。问了有什么吩咐之后,她微微笑了笑,跟她说:“去!把崔领事给我找来。记得,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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