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芳菲日尽(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康明开始四处向人打听有关桐木的消息。
因为不想离开元珠身边,所以也是托人寻找桐木的。而为了筹措经费,他也时常会写一些字幅,帮人写墓碑等,究竟不想用韦府的钱。
骆月儿是他这一切的见证人。元珠因为被张夫人驳斥不合礼教,因此每日都安排了人教她礼仪,因此骆月儿和康明私下偷偷干这些事就有了很多时机。另一方面,骆月儿本来就是康明的好友,十分谈得来,而元珠也很喜欢看他们待在一起。
因为曾经骆月儿和康明的关系,元珠担心骆月儿和康明相处会尴尬,但是看到骆月儿自己不觉得,并且还和康明与自己维持这么好的关系,也是十分高兴。
虽然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桐木还是杳杳无踪。

到了八月丁亥千秋节这日,明皇赐宴花萼楼。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中,百官献贺,赐四品以上金镜、珠囊、缣彩。赐五品以下束帛有差。
千秋节为明皇生辰,按令王公以下皆得献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皆得宴乐,休暇三日。韦坚参宴时,许是饮酒刺激了伤口,几个同僚们发现他脸色不对劲,便告知了圣上。虽然韦坚并不觉得这小伤小痛有多重要,然而出于陛下的关心,他也觉得坐在这里没什么意思。再看父亲好象也没有不同意的样子,道谢后便准备回府休息。
看到韦坚离开,坐在席上的姜馥脸色也变了变。
“怎么样,你怎么不追随而去啊?”李林甫回过头来望着她冷笑问。
姜馥望着李林甫,脸色寒了寒。他仍然望着她,嘴上的冷笑仿佛是嘲弄一般。姜馥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低了低眼,然后一股怨气也不觉升起,她蹙了蹙眉头,然后“哎哟”了一声,捂住肚子,接着身边的人们都把焦灼的目光投了过来。
她也顺利的提前离开宫禁。
牛车载着她回李府,车轮辚辚在青石板的道路上驶过。她没有带任何侍女,也没有接受李璩顺的陪伴,只是一个人坐在牛车上。
千秋节虽然不如上元、中元、下元节等热闹,然而还是人来人往、灯火辉煌。更何况是人源一向拥挤的平康里,与东市临近,青楼林立。
坐在车中,姜馥觉得有些闷,轻轻的呼了一口气,想着自己反正也没有什么急事,也不是真的有病,就让车夫把车停下,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打算一个人走回家。这里已经是平康里的入口处了。
看着四周闪烁的灯火,以及车夫执拗不过她而离去的视线,她轻轻的勾动唇角。
一个人慢慢的在街上走,虽然她身上的朝服和精致的妆容显得有些招摇,然而因为离李府已不远,她看着摊子上的各种妆饰走过,倒也不怕遇上危险。
如弯月一般缠绕而起的假鬟配着华丽的翠绿宫绸衣裙。灯光氤氲中她抬起头,突然看到了前方一个正抱着酒坛子喝酒的,修长而熟悉的背影。
看到他在喝酒,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还喝酒吗?一点不珍惜自己身体的喝酒吗?
韦坚一边抓着酒坛子一边往一个岔路口走去,姜馥知道那是青楼林立的街道。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心下一痛,不禁也停在当地。
没有什么心情再看摊子了,她郁郁的往前走。路过那岔路口的时候,也往那条街看一眼。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搀着锦袍华服的男子出入着华丽的楼阁,她也看到了韦坚,走进了其中一间阁楼。
她低下头往李府走,离开这人来人往的岔道。同时也觉得心里好象空了一块似的,搀杂着复杂的情感,钝钝如沉石,让她的心隐隐酸痛。
一直走到李府的大门口,她抬手敲门。
手腕停在那儿,目光也在门环上不自主的停住。
回去吗?回去吗……
她闭了闭眼,然后敲门,然而还未待得门打开,她便回头往来时的路,疾奔而去。
.
“韦坚韦大人在这里吗?”她闯进了天香阁,看着天香阁内大惊失色的老鸨和姑娘们,环扫了四周一圈。
老鸨这才明白她的来意,然后小心翼翼的问:“在是在,请问姑娘你是他的……”
她冷冷的瞟了她一眼,看着老鸨仍旧疑惑的眼神,然后答道:“我是她的……妹妹,家中有急事,所以来寻他。没什么奇怪的吧?”老鸨连忙点头,然后她继续问:“他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老鸨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引着她进去。
穿回廊,过走道,上楼梯,在一片脂粉香艳、醉生梦死之中,老鸨带着她来到二楼的一处房间前,然后道:“就是这里了。”
随着室门的推开,室内的景象映入她的眼帘,韦坚正坐在桌前抬着酒碗一碗又一碗的喝酒,身边坐着一位十分艳丽的少女,似在劝阻着他,在室门推开的这一刻,便疑惑的转过头来。
姜馥望了一眼少女,然后听到老鸨笑着解释道:
“她是韦大人最熟悉的天香楼的姑娘了,叫做莺儿!韦大人来天香楼十次,必有七次都是来见莺儿姑娘的……”
姜馥没有听她说完,便跨进了门槛,然后看到韦坚那张因为醉酒而微微泛红的脸,望着她的眼略显迷离,然后回过头去,将莺儿按着酒坛子的纤纤玉手一下子拨开,干脆抬起坛子喝了起来。
莺儿见到姜馥进来也连忙起身,低头随侍一旁,看着韦坚的眼神仍略显担忧。姜馥一把抓住韦坚又要举起的酒坛子,然后望着他说道:“不要喝了。你现在不适合喝酒不说,酒也不能消愁。”。
老鸨将室门吱呀一声的合上,室内便只剩下莺儿和姜馥韦坚三人。
他厌烦的想要将她的手甩开,拽过酒坛子的瞬间飞洒出一些酒滴,然后他蹙眉喝道:“你走开!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姜馥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身边莺儿走了上来,说:“姑娘,就让我伺候大人吧。”
姜馥回过头来。
“你叫莺儿?”她轻轻的撇嘴笑笑。莺儿眉目如画的脸,也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然后没等她回答便再问:“你为什么不出去?”
莺儿到是很勇敢,没有丝毫的惧怕神色,只是望了望韦坚道:“莺儿答应过韦大人,今晚陪他一夜绝不离开。”
“现在我陪他就可以。”姜馥的嘴角仍挂着微笑
“你留在这儿做什么?”韦坚冷冷地问,“我不想见到你,你出去!!”
“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天香阁,因为你不应该在这里买醉!因为这里不应该是你这种状况下应该待的地方!因为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活下去!”
韦坚倏然抬起头来,双眸黑沉得看不到一丝波动,没有厌恶、没有失望,只是那么静那么沉的望着她,然后道:“我只是累了,想放松。”
“累了就回去休息!也不需要在这里买醉啊——!!”
韦坚摇摇晃晃的从椅子上站起,望着姜馥,那么深沉那么安静的望着她,问:“……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你是我的什么人啊?”
姜馥望着他凑近的俊美的脸,心也狠狠的酸了起来:“我……”
莺儿的脸色一白,然后说:“姑娘,让我伺候韦大人吧。”
“……算了,莺儿,你出去。”
姜馥看着他凝视着自己一动不动的眼神,然后感觉到莺儿开了开口,又闭了嘴,径自从他们的身边离开,拉开门走了出去,再喀嚓的一声的将门关上。
浮动着淡淡脂粉香的房间内,韦坚望着她冷笑:“来这里的人都醉生梦死。你管这么多,就不嫌烦么?”
姜馥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焦急。而韦坚也没理会她那么多,径直把酒坛子从她手里抓过来,又是一阵豪饮。
酒液的芳香流入姜馥的嗅觉,她焦急的望着他,然后轻呼了一口气。
她再次从韦坚的手中将酒坛子夺过来,自己也陪着他喝了一口。
酒液如同要割断一切的辣味呛入咽喉,她不禁又一口喷出,蹙着眉抱怨:“这是什么酒,如此难喝。”韦坚冷笑一声,重新将酒坛拿过,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
“你来这里做什么?今天不是千秋节吗?”
她低了低眼:“我表哥……要我回来的。”
韦坚轻笑了一下:“是么?”
他淡淡地说着,似是没有心情跟她再如以往一般争夺吵闹。
他是真的累了么?看着他的神情,姜馥亦是伤怀。人的表面再坚强,仍是需要休养生息,韦坚也一样。
然而看着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紧蹙起的眉头,姜馥还是终于忍受不了的一把将他的酒坛子摁下:“你不要再喝了!”

韦坚忍着痛抬眼看着姜馥,待得好一点了,才松出一口气。姜馥将他狠狠的拉起:
“你的心结究竟来自何处?不是用酒就能解决!现在!跟我走!!”
她抓着他一直走到门前,拉开门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拖着他一路出了天香阁。
扑面而来的是凉爽清新的夜风与百家灯火。

韦坚跟在姜馥的身后,被她拉着手走,虽然并不喜欢,然而也没有挥手拒绝。
他也好奇姜馥这么做究竟有何意图,于是跟着她走在街道之中。
八月五日的新月弯弯的挂在天空,像是一架金钩,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这晚他不知喝了多少酒,却仍然没有醉去,此刻夜风扑面,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
他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如此没有出息,然后静心越发平稳了一下行走的脚步。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失态,醉酒也是一个人在红颜知己前才发生的事。姜馥柔软娇小的手牵着他的掌心,风中飘动着华美隆重的朝服礼衣。他也从来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日,他会和她这样走在一起。
“你要去哪里?”他疑惑的问。
她漫不经心的回首,说:“找你想要见的人。”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不知道!但是她一定就在这街上。”她回过头来微微挑眉:“不是吗?”
他挥开了她的手,回身的瞬间眼中逸出一抹厌恶的色彩,立即往来时的路行去:“我不去。”
姜馥即刻奔上前,再次拉住他的手,丹凤眼中露出坚定的色彩,发间的花簪也停止了颤动。
“既然想见她,又何必避开?今晚我和你在一起,她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堪之处。”
“我不想见。”
“为什么?”她咄咄逼人的问:“为什么不想见?因为她现在正在和康明在一起,你害怕他们的神情灼痛你的双眼,所以你不敢去,是不是?!你逃避他们!”
“你不要再说了!”韦坚严厉的再次把她的手挥开。
“那是因为我说对了,对吗?!”姜馥没有丝毫退缩的意图,然后再次抓住他的手,牢牢的牵好,没有让他再有挣脱的机会,然后拽着他继续往前走去:“走吧!一味的逃避没有用!越害怕他们,就越要面对他们,你才能摆脱这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明月挂上了柳梢,皎洁清凉的月光从枝叶间斑驳的洒下,亭台楼阁隐现于花木之中。
曲江池曲折蜿蜒的流淌,倒映着夜空的水面,在月华的舞蹈下波光粼粼。
康明和元珠一同从杨柳间的石道上走过,登至朱雀桥上。湖风吹起他们飞扬的衣袂,能看到半枯的荷花,清新的菖蒲。元珠望着曲江,想了想:“你好象很喜欢湖。”
康明怔了怔,表情依旧平静而辽远,望着夜色中的曲江,答道:“儿时父母常携我同游曲江,对于我来说,这曲江池畔,无处不是父母的足迹与身影。每次来到这儿,总是会觉得平静而温馨。”这是他至今唯一维持下去的儿时的纯真,无法忘记。
元珠很少听见他谈及父母,似是那些记忆都被他仔细的掩藏了起来,每每让她觉得他对这段过去从容豁达,然而此时此刻,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放不下。
“你很喜欢儿时的自己?”
“没有人不喜欢吧。”他淡淡地说着,然后转头望向元珠,“你呢?”
元珠怔了怔,也有些恍惚:“儿时的自己……我都不大记得了。”每念及儿时,回忆在脑海里的无非就是母亲织布刺绣的瘦弱身影,那些低矮绵延的墙,飞扬的尘土,湛蓝的天,飘浮的白云。以及隔壁院内老在拨动算珠的师傅,神秘而古怪的身影。
“我和儿时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她想了想:“不过还是有变化,人聪明啦!长大啦!”几句话还没说完,康明已在一侧望着她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和儿时的变化……”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极大!”
“哦?”
“所以很喜欢儿时的自己。”他的笑容逐渐敛起,被原先平静而辽远的神情替代。
这一夜,他和元珠一同登舟,由船夫策舟荡漾在湖面上,两人在船舷上相对而坐。夜月空明,湖面上吹来阵阵清风,凉爽宜人,波浪涌动。敲击在船上发出噼啪的清响,似是情人间心灵温柔的低语,两人相对谈笑,和乐融融。
接着康明自船中摸出一卷用黑布包裹起来的物事,拿出的那一瞬间,元珠惊讶的微微睁眼。他含笑一层层解开黑布,然后一卷画轴初露端倪。黑布全数揭开后,他将画卷递了过去。 “送你的千秋节礼物,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暖流自心底缓漫升起,元珠浅笑接过画轴,然后解开系住画轴的绿色丝带。
指尖慢慢的展开画卷,从洁白的纸面上看到粉色的晕红。用楷书写下的《桃夭》端正齐整,接着是少女松挽的发髻,独有一玉钗装饰,秀美的脸,青丝飞扬,嘴角嫣然的笑意。
脸逐渐泛红,难抑心底的澎湃与喜悦。看着画中少女拈花的纤纤素手,杏子红的衣衫,飘飞的裙摆后,是姹紫嫣红的花丛,蝴蝶翩翩扑翅之姿,静美斑斓。
“你画的……是我?”
康明笑而不答,元珠的笑意也随着加深,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右手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香囊,然后红着脸向康明单手递过:“我送你的。”
康明有些意外,似是没有想到她也这般上心,然后立即将香囊取了过来。
香囊散发出的是蔷薇花的清香。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看到茶绿色的丝绸上绣的一些疏落的杂草。说真的不大好看。但是他还是满意的笑了。元珠见他笑便问:“你笑什么?”然而康明仍然在看着她所绣的图案,微微蹙起了眉。
“为什么要绣一些杂草呢?”
“杂草!”元珠红着脸从他手里将香囊夺了过来,嚷道:“什么杂草啊!”
康明有些错愕的望着她,然后元珠说道:“是芦花啦!”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便看到康明脸上浮起的尴尬之色,随同着一声干咳而展开,接着也不管元珠讪讪的拒绝,还是把香囊拿了过来,仔细的看了一番。
元珠见他把香囊拿过去,心里的羞愧被沮丧所替代。他的表情温和依旧,望着香囊倒没有半分嫌弃之意。然而她还是禁不住吐出了盘桓在心里许久的疑惑,问:“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啊?”
康明诧异的抬起头,她几乎都不敢看他的眼,继续问:“我这么……这么粗手笨脚的,你喜欢我……不是很奇怪吗?”
“粗手笨脚?没有吧。”康明说着将香囊仔细的收起,然后说道:“比你还粗手笨脚的人多得多。”
“但是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
“你没有什么都不会啊!”康明失笑出声:“你的数理不就很好嘛?别自卑。”
“……我没有自卑!”元珠纠正着:“我只是疑惑而已。我当然知道……我还是有很多好的方面啦!”
“这就是啦!”康明含笑道:“你有好的方面,而这些好的方面我也都看到了啊!”
“那我也有……坏的方面啊!”说着,她又想起了那个香囊,然后康明再次笑了起来。
“坏的方面又如何?我不觉得它是坏,而且还很喜欢。”
.
姜馥已经带着韦坚一直找到了朱雀桥旁。
夜色渐深。因为知道康明不喜欢热闹,猜想元珠也不大喜欢,所以不怎么可能在繁华场所过多停留。一并来到曲江,遥望彩霞亭、紫云楼,在夜色中勾勒出深重的暗影。
清风习习,杨柳依依,在朱雀桥上往曲江一目望去,有许多小舟画舫,却仍不见元珠和康明的身影。
姜馥显得有些失望,韦坚看不出任何的表情,然后她轻叹了一声,听着韦坚不知是什么情绪的声音说:
“找不到了……”
姜馥也不知如何是好,望向韦坚,有失望、仿佛也有庆幸,然后韦坚轻呼了一口气,她才突然想起:“你身上有伤,我差点都忘了……别吹湖风,我们再到别处找吧!”
“去紫云楼上坐坐。”他淡淡地说,然后将手从姜馥的手中抽出。
轻轻推开姜馥手掌的手指,徐徐脱开,修长而有力,此刻却显得无比清冷、无比疏离。
姜馥不动声色,却也觉得心间隐隐有失落。怔忪中,又是几个人从朱雀桥上走过


?
.pp a{color:#f00;text-decoration:underline;}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