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莲心本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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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节这日,那名被康明救来的女孩也可以下床走动了。
她的名字叫霞吟。说实在的,元珠很喜欢她。也许是因为她们俩长了同一张脸的缘故,看着对方就像在照镜子,分外亲切。这几日元珠也一直在照顾霞吟,一边问了她一些关于她的事,才知道她自小父母双亡,被迫卖给人家做奴仆。那人家是个屠户,全家人性子都十分暴躁,因为老母亲卧病在床需要人伺候,才买的霞吟。平时只要有一点做得不好的地方,都会挨一顿痛打。
霞吟是拼死跑出来的,就是生怕被抓到。因为父母死得早,很小的时候就做了孤儿,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到现在连自己的姓都不知道。
听了这凄楚的身世,元珠越发怜惜她。霞吟大概和她同岁,虽然不知道生日,但是元珠生于二月,霞吟岁数大的可能性比较小,于是元珠便做主让她叫自己姐姐。
霞吟性格和元珠不同,十分柔弱,在元珠说出这话的时候,甚至当场就掉下泪来。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情况,元珠手足无措,还是骆月儿和康明都在一边,骆月儿既温柔又贴心,连忙把手绢掏出来帮霞吟拭去泪水,一边劝慰她不要哭。倒是康明站在一边,没什么反应的样子,让元珠郁闷了好久。

而自骆月儿和康明去了一趟慈恩寺后,他们的感情似乎好了很多,经常在一起。
不过除此之外,康明本来就常是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在去了慈恩寺后也没有什么改变。骆月儿的笑容虽和原来一样很多,但笑容突然灿烂突然失意也和原先没有什么分别。每次骆月儿来寻元珠调琴,虽然都很亲切的笑,元珠还是能感觉到她笑容后潜藏的真正情绪;有时是真的很欢快,有时不过是强颜欢笑。而对此元珠也十分不解,为什么表面和现实会相差那么多,是什么造成这样的情况发生。不过无论如何,比起骆月儿和康明上香那日以前,他们感情看上去还是更像夫妻了。
直到端阳这日,元珠才突然发现康明作了相应的改变。
这一日,韦坚一边让高总管收着各府里来的贺帖,一边请了大夫来把脉看病。而元珠和康明便在鸿和斋内等候。
早早地,元珠才踏进鸿和斋,便看到坐在茵褥上的康明拿着一卷帛书,抬起头来。看到她的时候,莞尔一笑。
元珠有些受宠若惊,慌忙的也对他笑了一笑,便匆匆奔到韦坚的卧居里去。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对她这样笑了,难得难得。
韦坚看着元珠这么快的跑进来,也十分意外,又开始拿着她打趣玩笑。元珠没有心情跟他解释,刚才也不过是一个招呼而已,说出来多么难为情。但仍然难掩唇角笑意,一边走到大夫身边询问韦坚的身体。
然后是骆月儿来到韦府的时候。
韦坚刚好把脉完毕,大夫开了新的药方,告诉他少喝酒,莫吃油腻物等等注意事项。元珠便先走到正堂里去。刚走到屏风后便看到了骆月儿带着梓儿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康明,还未开口,康明便先唤了一声:“月儿!”
骆月儿有一瞬间的怔忡,元珠的心也慢了半拍,连忙躲到屏风的后面,不让他们看见。
“子、子浚……?”
“你怎么现在才来?”
她连忙离开屏风匆匆往韦坚的房间再次跑去,奔过天井一侧的周廊,几乎一个字都不敢听下去。脚步越来越快,冲进房间的那一瞬差点撞到正准备送大夫出来的韦坚的身上。抬头看到是韦坚的那一瞬,有些失意有些难堪。
韦坚带着她一并出去,看见大堂内骆月儿灿烂的笑意,以及与康明和乐融融的模样,才有些明白的望了元珠一眼。
“今天子浚心情好象不错。”
康明回过头来,看到韦坚,笑了笑:“……是吗?”
虽然仍然是那让人安心的笑,可是不论如何,都突然间变得真实、温暖了不少。元珠仍旧望着骆月儿和康明,然后也若无其事的微笑。突然想起那日在芦花海中寻找她的康明,那持在手中的洞箫,那片茫茫的芦草。

她和韦坚一起走在庭园里。因为是端阳,韦府里的门上四处能看到栓上的五色丝带。有些是昨夜便挂好了的,也有一些小厮丫鬟现在才挂,见到韦坚和元珠,连忙行礼问好。韦坚便问他们:“昨天陛下赐的长命缕呢?”
那丫鬟愣了愣,然后干笑答道:“哦……听说今天早上一只猫把长命缕给搅乱了。公子现在就要吗?……千红姐姐正在井怀阁里收拾好象。”
“是吗?”韦坚蹙了蹙眉,然后道:“那你去看看罢。如果收拾好了,就把长命缕给我送过来。骆姑娘好象也没系长命缕……给康公子送长命缕的时候多带一根吧!”
丫鬟和小厮连忙说是,韦坚便和元珠继续往前行。绕过这片园子就是湖泊了,远远地能看到一群丫鬟在湖那边踢毽子,韦坚便引着元珠往偏僻点儿的地方去。
“什么是长命缕啊?”
“端阳节的风俗。系在手臂上的。”韦坚望了望她,笑问:“岭南那边没有这风俗?”
“哦……我们那儿叫百索。不过我们从来都不系的。”她望了韦坚不解的神情,笑了笑道:“我娘说,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系不系都一样。不过你也知道,岭南经常会有官员流放到那儿,他们都系。门上啊什么,树上……都挂!不过没有你们府里这么漂亮。”
韦坚笑着望了望她:“我们府里银钱多得用不完啦,自然是用最好的。”看着她的神情,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他轻笑,也懒得跟她解释,然后便问:“今天要不要去哪里玩玩?我带你去。”
正想着,刚才那丫鬟便捧着一个红木茉莉托盘奔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奔到了韦坚和元珠的面前,笑着奉上道:“刚才我去寻千红姐姐,刚好整理完……”她继续喘着气结结巴巴地道:“二公子,元珠小姐……你们……你们系吧。”
韦坚便把托盘上的五色丝缕抽了两根出来,长长的如同柳枝一般,在风中飘拂。然后韦坚含笑朝丫鬟施了一个眼色,她也望着韦坚一笑,便捧着托盘朝来路走了回去。韦坚便把其中一根长命缕放到元珠手里,再叫她抬起胳膊来。
元珠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乖乖的把那只胳膊抬起来。她穿着的藕荷色直领儒衫,配着浅绿色的儒裙,衣袂飘飘中,抬起的藕臂便在韦坚轻柔而灵巧的手指间,一重一重地伴着长命索,丝缕穿梭。

她静静地望着长命缕在她的臂间绽放出含苞欲放的花朵,韦坚认真系丝索的神情也变得格外清晰,让她感觉到那深深的感动。
然后她听到韦坚轻声说:“不要老是为难自己。”
她意外的抬头,不明。
他微笑,也不多说什么。然后看到她目光中的疑惑消失,开始呆呆地望着他,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住。
她看着他的视线转瞬变得朦胧,然后感觉到他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全身有刹那的一颤,他的怀抱是那么安全而温暖。她安静地立在他的怀里,然后将脸轻轻贴上他的胸膛。
她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有泪不由自主的从眼角滑落,然后轻轻地闭上眼睛。
没有哀怨、没有反抗,虽然悲伤,她也觉得庆幸。
至少,还有哥哥陪在她身边。还有哥哥陪在她的身边……
她不由自主的轻笑,轻呼了一口气。泪痕在他的衣襟消融不见。然后她轻轻地重复:“过去吧……”过去吧……
那无意在芦花丛中的邂逅,不过是无意开放的花朵。
没有存在的意义,不如让它就此凋零。
她抱住韦坚的腰,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就像是一只小鸟终于寻求到温暖依靠。早就想要结束的一段错误的情,如今虽然还没有达到结束的目的,但她仍然要努力去执行。哪怕如何艰难,痛苦……
她仍然要努力地,去执行……

时间转瞬过了十几日,韦云绻也开始出发从兖州到长安了。
用过午饭,井怀阁内,康明和韦坚对窗而坐,正在对弈,时不时的落下棋子敲落的声音。
“我说……子浚,你的棋艺真是没有进展。这一片是我的了。”说着,韦坚笑嘻嘻的放下一枚白子,康明的一片黑子皆在这一子之下,与外界阻隔。
无眼,死棋。
康明的脸上添了几分自认倒霉的笑意。下棋确实非他强项。无奈韦坚棋艺高明,他们两人对弈十盘康明起码要输九盘。但是哪怕如此,康明还是喜欢和韦坚对弈,韦坚也同样。也许是因为他们一同下了十多年棋的缘故吧。
从香炉中燃起袅袅的青烟,在香炉上方慢慢散开,绽放出优美的形状。韦坚一边抬腕置了一枚子,一边好似漫不经心的问:“我听说前不久你和姜姑娘去了苏僖家里一趟。”
康明挟子的手指顿了一顿,然后把棋子敲下:“嗯,是啊。”
“你和她去那里做什么?”
“找苏僖问一些事。”
韦坚抬起眼望着他,康明的神情平静无痕。他希望他离姜馥远一点,然而他却是如此理所当然。然后康明道:“实际我觉得,姜姑娘不是坏人。”
“她差点害死了元珠,也伤害了……察哈尔。”
一字又一句,从他的唇齿间迸出。康明抬起眼来望着他,眼神也是坦然,便要说话,而韦坚立即打断了他:“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对待察哈尔的。那烧红了的鋘贴在察哈尔的身上,每一丝肌肤都传出灼烧的撕裂之声。光看那些伤口我都会颤抖。而她在一旁看着,居然还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无辜……”
康明静静地望着他,觉得韦坚对察哈尔还是很好的,然后看到他笑问:“善良的女孩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他无言以对。
“好!这件事就算她有苦衷吧——李林甫逼她做的,她没有办法。但元珠呢?”他继续一字一句的问:“你忘了那天在月灯阁,那球棒差点儿就可以置元珠于死地了吗?她说她是失手。哈……她球技那么棒的人会失手。就算是失手也只可能是故意的失手。她在睁眼说瞎话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康明轻笑,眼中却也依稀有一丝寒意闪过:“我知道……如果她伤害了元珠,我也不会放过她。”然后他抬起眼来,在韦坚的眼中捕捉到一丝措不及防的诧异,接着问:“那你觉得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元珠呢?”
韦坚的面色一寒,敲下一枚棋子。
康明接着在那白子下接了一枚黑子,道:“我猜你不敢想。”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康明微微笑了笑:“人家也是一片痴心,情有可原,你就算不能给她回应,也不应该这么对她啊。”
韦坚有些不悦的望着他:“子浚,你和察哈尔之间,我更在意和你的友情。”他说着,然后声音突然轻缓下来:“这一点你应该不知道吧?虽然我承认你很聪明。可是……”他抬起眼来望着他:“为什么你总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没有吧。”
“你隐瞒了我很多事情,不是吗?”
他看着康明逐渐转为面无表情,轻笑,再放下一枚棋子,一边道:“你拜访了很多父亲生前的好友,想要寻找父亲的死因。你回了昔时府邸,去了子午谷,和姜馥在一起其实也是为了寻找父亲死因的。去苏僖家中也是如此。你还和她借了一本书,你父亲的诗集。”
康明微笑道:“你都知道。”
“没错!我都知道。但是为什么……”他望着他很失望的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初我认识的子浚……”他冷笑了一下:“可不是这样的。”他就像察哈尔一样的干净纯澈,和他进展着同样没有污染的友情。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陪伴在彼此的身边,却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变化,和康明的关系已经如此深沉,如此隔阂。
这样的深沉和隔阂,用在彼此从小结识的伙伴身上,他真的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毕竟他发现这个事实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早在两年前他便发现他在隐瞒他,却没有想到……
康明没有说话。伴着这静谧的气氛,轻软的脚步声,也从门外遥遥传了进来。
韦坚朝门口望了一眼,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恰好是韦云绻。梳着高髻,丰润而雪白的身上穿了一袭火红色的衣裙。带着丫鬟银涧和灵鸢,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般踏进了井怀阁。容颜艳丽绝伦。看到韦坚,便唤了一声:“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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