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芦草凄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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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长安城内经常能见到康明走过的身影。
他先拜访昔日康府的房宅,才得知现在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官宦名流,而是名贾富商黄弘章。敲门献礼,黄弘章得知他是贵族出身后,也格外殷勤。他便表示想参观一下这所他昔日的所居之处,同时询问了黄弘章,当初为何选中这栋小府邸,以及初来这里时府中的情形。
黄弘章表示当初选中这里,是因为离西市近,且房宅皆干净雅致。康明再望了望如今的宅中摆设,不禁苦笑,哪怕曾经的康府如何充满文人气息,现在都已沾染上了商人的味道,奢华,却也略有低俗。然后黄弘章告诉他,在发现这栋宅邸的时候,整个府里已经人去楼空,于是他花了重金购下,也曾打听过曾经府邸的主人旧事,不过也只知主人被圣上赐死,其余情况,一无所知。
康明便问他如何赐死,他说据说是毒酒。
因为商人地位轻贱,想在长安城中立足十分困难,哪怕家财万贯,也不能住和官员媲美的豪宅,于是得到这样一栋小宅业已十分不容易。
再问,康明才得知原来黄弘章主掌的便是西市著名的平准局衣肆。突然想起元珠,也不知韦坚从前府里那些大红大绿的衣裳她穿不穿得惯。感觉元珠是满素净的女孩。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为她裁衣的打算。
和黄弘章一番寒暄后,他走出黄宅,再问街坊邻居打听,关于康府的昔日种种,以及负责送鸩酒的官员是什么人等等。可惜百姓们所知也不多,又备礼跑遍整个长安城,不停借拜访昔日故人为由打听康府旧事,却不知为何,人们愿意告诉他谁是执刑官,以及他父母死后尸体的处理事宜,却决不告诉他导致他父母惨死的原因。
于是康明只得知道,他父亲死前含笑,饮鸩酒而死,母亲悲痛欲绝,拔剑自刎殉情。仅此而已。
不过除却父亲和母亲死去之外,其他所有的家仆都保全了性命。不过也是全部逐出康府,不在话下。
他拜访了父亲旧交陆象、张审素、徐坚、韦滔等人,回答也是大同小异,唯有徐夫人跟他说了一句:“孩子,别伤心,你父亲走得很安稳、很舒心……”
他茫然问:“为什么?”
徐夫人缄口不言。
他既疑惑又伤怀的别过脸,吸气,尽量维持着平静:“为什么?我父亲死的时候很安稳很舒心……”随即轻笑,类似自嘲。
他不论走到父亲旧交的何处府邸,大人们都对他的出现既惊喜又放心,连连说着,昔日的玉公子长大了,越发像你父亲了,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好不讨人欢心。他能够看得出他们眼中真切的感慨与喜爱,这样的眼神自他幼时起便是熟悉的。他的父亲朋友不多,但是好在皆为忠良。此刻终见故人之后,感叹在所难免。他也见到了他的幼时玩伴,虽有疏远之人,但是旧情也未全然泯灭,也有几位公子,与他亲密如旧。于是瞬时间,玉公子回返长安之事,也传遍了长安整个长安城。
但是他固然感激他们对他并不因时光流逝,家道中落而鄙夷疏远,然而他最想要的还是,他父亲死亡的真相。
可惜他们都一个又一个的告诉他,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不好……
他失落的一次又一次离开,有时会遇到一些鄙薄小人,拿他如今景况奚落取笑。他也只是不卑不亢的应答,然后也不管他们对他态度如何,便问他们是否知道父母旧事。
可笑在,一些人是确实不知,只是对他一番冷嘲热讽。而另有一些明显知情的,对此却也没有调笑戏弄之意,仅是一番回避奚落之后匆匆离开。
他便越发疑惑——究竟是如何原因,导致他们对此事缄默如此。仿佛是一个禁忌。也不知曾经与父亲的作对者会不会告诉他。
抱着每一个可能,他一日又一日的奔波,日出而走,日落而归。
每每,凄清黄昏后,长安城的街道上都只剩下他孤独的身影,颓然相伴,至月起,灯明。

元珠被韦坚近乎禁足于韦府中,也已经好几日了。
本来韦坚说,过两日便带她出门,教她骑马的。却是次日朝堂之上,皇帝突然命韦坚等大臣筑长安外郭城。立即便要画图商议及准备相关事宜,又加上韦坚请假几日欠下未批的文卷案件,一个假期全然被排得满满的,教她骑马的日子,只好推后。
她看着韦坚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秉烛工作到夜深人静,而康明也日日奔波在外,不见踪影。具体是为的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好问,闲暇之时便在绿绮阁中练琴。
说来绿绮阁也确实是个很适合抚琴的地方,阁前修篁数丛,阁后小池水如碧玉,格外清幽。在岭南是极少见到这么青翠的竹的,元珠也十分喜欢这清幽的气氛,于是在林中扬手操琴,倚竹观书,便成了每日最惬意的事。
无聊时,她也想过到那个娇雀苑看看。但是一则她不知道娇雀苑的具体方位,而雪陌翠衣又不愿意说,她也不好为难人家。二则她懒得自己去找,而且对这个地方也不是很感兴趣。她还是愿意相信韦坚,一群舞姬歌伶也没什么好看的。但也不知是不是绿绮阁太偏僻的缘故,她也从来没有见到那些应该长得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出现在她面前,她们的存在,也就不是什么引她注意的事了。
令人意外的是韦府中的奴仆人数。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人。家将守卫还不包括在内。对此她简直无法想象,就韦坚一个人怎么要这么多人伺候。在他身边贴身服侍的,除了千红和小曲两个大丫鬟外,其他的十来个小丫鬟也都是做些不重要的工作。虽然据她的发现,仆人们对韦坚的评价也都算不错。
不过仆人虽然多,差遣起来也不费力,而且毫无疑问,他们都很勤快能干——当然也有几个例外,而这估计要归功于高总管与千红两人。
千红是丫鬟中的领头,丫鬟们都得听她的话,也许因为她伶俐又温柔和蔼的关系,小厮们也有很多人听她的话,人际关系是很不错的,内部事务也多由她管。
千红对丫鬟们管理有方,并不因内务而辛苦,还时常有闲暇陪元珠闲话。几经接触,元珠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十分体贴,温柔敦厚,有母亲的感觉。元珠记得韦坚的母亲早逝的事情,于是也不难理解,韦坚如此倚重千红是因为什么。于是也随之浮现出一线心酸,从心头蔓延至鼻尖。
这日,元珠坐在竹林中一个人照着从琴谱堆里翻来的《离骚》琴谱抚琴,时不时的斟酌着康明说过的‘韵’。曾经康明说他最喜欢的曲子便是这首《离骚》,想来他弹得也很好了。如今她找琴谱来练,琴曲却总是疙疙瘩瘩弹不流畅,不禁也有些郁闷。
这首曲子,还真难弹……
怔忪间,突然一把折扇敲在了她的左肩,她一惊回头,却是韦坚俊逸的身影,笑吟吟的望着她。
她张口便想问有什么事,韦坚已经领先说道:“今天放假,事务刚才也处理完了,正好可以履行对你的诺言,带你去骑马!”
元珠一听,连忙站起,两眼发光。
他笑了笑,催促了一声:“快去换衣服吧!”

灞岸边,柳絮纷飞似雪,鸟戏翻新叶,鱼跃动清漪。灞水绿波漫漫,马蹄浅浅的没在春草里,灞桥边,有送别亲友者折柳相寄,萦绕着淡淡离愁,似与翠柳合为一抹绿云。穿着胡服的元珠一边看着灞桥上送别的友人,一边骑着一匹黑马在土地上慢慢的跑着。

韦坚骑着他最宝贝的枣红马在后面跟着她,一边纠正着她拉缰绳的动作:“缰绳千万不要拉得过高,而要保持在马肩胛的位置,这样可以使你的手保持稳定,并对马的反应保持敏感……”看着她望着灞桥,他怔了怔,然后有些焦心的说:“骑马要认真些啊,万一摔下来还了得。别看了!人家送别有什么好看的!”
柳絮洁白似雪,漫天飞舞,落到她乌黑的发际,擦着棕红的胡服轻轻飘落而下,春风柳絮中,她仍旧望着灞桥上的身影,然后道:“他们在折柳送别……”
“‘柳’同‘留’,在长安,文人送别总是要折柳相赠的。”他微微笑着步上前:“你想要吗?不如我折一枝送你!——那么喜欢。”
“我只是觉得新奇而已!”元珠回首反驳道。然后拉了拉马缰,继续让马保持速度,一边问:“如果我要快奔,抽鞭子就可以了吗?”
“你先试着转个弯看看——记得千万不要转到灞水里去了——这匹马很乖的,应该会听你的话,不要害怕……你刚学骑术不久,我不大放心让你飞奔……”他温和的望了望她:“转弯也是拉缰绳。”
“怎么拉啊?”
“呃,这个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反正往你要转的相反的方向拉就对了……要让马知道你是让它转弯。记住了啊,这匹马很乖,也有点呆,你如果转错弯了它就冲水里去了。”
元珠轻咳了一声,然后试着拉马缰转弯。上次和康明在山林里同乘,她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是这个缰绳惹的祸,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不怎么敢摆弄这个东西。不过韦坚说了这匹马很乖,也让她微微放了点儿心,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水,硬着头皮拉马前行。
对于韦坚来说,她的适应能力和悟性都不算差,因为他还是担心她会出事,所以丝毫不敢松懈,一直从旁陪伴指点着,看着她从最初的笨拙到能够不停的驾着马转圈,并用缰绳控制奔跑的速度。哪怕有时也会失控,他也能及时赶上前,帮她调整过来,让元珠继续纵马练骑术。于是慢慢地,她也不似初上马时那么拘谨了。
时而她策驭着马匹回头,也会看到韦坚的眼神,全神贯注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似比她还要紧张,不禁也有些羞涩和奇怪。就算从马上掉下来,摔的人也只会是自己而不是他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在意与紧张中自心底渐渐滋生出温暖,带着亲情温存的脚步,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告诉自己,不会让哥哥担心的事发生,不会,决不会……
然后她学得果然更加顺利和仔细。
而韦坚自始至终的伴随,也毫无疑问的,带给了她安全的保障与温暖的心情。
终于,她在经过他的同意后向马匹抽出了第一鞭。骤然加快的马匹奔跑的脚步,柳絮的飘飞也刹那快了起来,土地传出有节奏的马蹄响,柳絮擦着她自两侧翻滚飘拂而去,两人策马沿着灞岸快速的往东北方向,飞奔而过……
春风熏熏然的自耳畔缭绕,不久到了渭水,凉爽而芬芳的传来清新的气息。她不自禁的微笑。韦坚跟在她的身侧,一边温和的和她说话,也仍然带着难抑的担心。
不禁也有些苦笑,自己紧张她好象紧张得有些发神经了……
好在她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并未毫无顾忌的一味奔行。而他也许是公务处理的累了,自上午出现在元珠面前时,就显得不是那么有精神。在这午后时分,脸上的倦色越发明显。虽然和她一边并行一边说话,也没有了曾经的活力。元珠发现了这一点,便勒紧马缰,放慢了奔跑的速度,道:“你好象累了,我们回家去罢!”
“你玩够了吗?”韦坚有些感动的望着她。
“玩够啦!只是你好象累坏了。”实际她还没玩够。
“还‘只是’……”韦坚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我没事,昨晚还算睡得早了。前几天比现在还累得多。你既然想玩就再玩吧!反正我也不是很想休息。”

元珠回过头望向他,正要张口说话,却突然看到他望向前方的视线,有刹那间的诧异。
她疑惑的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然后看到了迎面而来的一名同样策着马,穿葱绿色劲装的娇小少女,正望着渭水辽阔的水面,缓缓驭马而行。
韦坚的面色刹那僵硬。那少女回过头,立即看到了他们,一张脸艳若桃李,笑容也在见到韦坚的那一刻绽放了开来,立即喊了他一声,策着马奔了过来。
元珠望了望韦坚,略带怀疑的眼神清冷。
韦坚望着她有些讪然,也有淡淡的难过。那少女策着马刹那跑到了他的身边,欢声喊:“子全!”他怔了怔,回过头去,“我早就听说你回来了!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找我呢……”接着她看到了元珠,原本灿烂的笑容一敛,望向韦坚,“她是谁啊?”
元珠冷哼了一声,望了望韦坚。
“哦……她是我的……”
“妹妹!”元珠插口道,然后回望向他,对那少女和颜悦色的笑道:“我是他的妹妹,你不要误会啊,请问你是……”
“原来是妹妹啊!”少女这才释然的笑了笑:“怪不得长的这么像呢……我早就该想到的。我叫燕小羽……”
韦坚的脸色却已经变得苍白了:“小羽,吃饭了吗?你父亲找到好徒儿了吗?”
元珠看得出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也有些无法接受韦坚的行径,虽然她也知道,这对于韦坚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
“吃过饭了!子全你吃了吗?”燕小羽愉快的回答韦坚的问题,一张脸笑靥灿烂,甜美可人:“我父亲的好徒儿?我父亲的好徒儿不就是光王殿下吗?还找什么好徒儿。”
哦,对了。他差点忘了。是他父亲自己跟他说的,他想在长安城中找一个正义聪颖的孩子做徒儿,然后辞职离开光王府,但还没有告诉小羽。“那……光王殿下最近怎么样?”
原来她是王府里教书先生的女儿,看得出,是多么单纯可爱的女孩啊……而韦坚……元珠埋怨的望了韦坚一眼。
“你怎么尽跟我说这些事啊?”燕小羽望着他蹙了蹙眉头,嘟嘴道:“你送我的胭脂很漂亮!”她笑问:“什么时候再送我一个?”
元珠望着她不禁有些心疼:
“燕姑娘啊!”燕小羽回过头来,“虽然说,我和哥哥的感情不算是很好,但是……”她粲然一笑:“我一定会支持你的!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啊,我等你做我嫂子呢!”
“啊……”燕小羽的脸唰的红了,也没有注意韦坚刹那间越发苍白的脸色,羞涩的望了望他,问:“嫁给他么?”倒也不避讳,轻瞥了他一眼,秋波流转,展颜一笑,笑中却也带了点儿凄怆:“他府里娇雀苑中,有那么多的侍婢,个个美貌无双,日日柔肠百转。天香阁,琼花院,又有那么多的红颜相伴……我不过是个教书师傅的女儿,平民女子……”说着声音微微低了,元珠却是一震,能感觉到韦坚同样慌张的神色。“嫁给他还是很难的吧!”
“……我这些日子已经好久没去天香阁了……”韦坚道。
哪怕如此,元珠的目光还是早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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