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天不怕"的家人在里面又哭又闹,后来不哭了,女人们开始用各种脏话谩骂。麒 麟小说 公安人员不断制止,但他们依然骂个不停。有人企图扑上来与公安人员厮打,又被制止了。"天不怕"的老婆似乎继承了"天不怕"的勇气,当面向警察吐口水,警察们一劝再劝,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忍受不住了,索性不劝了,一个公安局副局长大声说:"我们可是文明执法的,你再闹事,我们就不客气了!""天不怕"老婆又吐了一口,辱骂道:"文明你妈个!"这位副局长真火了,一声令下:"给我抓起来,带走!"两个警察冲上去,带走了"天不怕"的老婆,拉到外县拘留去了。
整整用了七个小时,五十个拆除队员忙了一天,才将"天不怕"的违章建筑拆除了,这座楼房向人行道延伸出来的那部分被活生生地切割下来,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砖头和飞扬的尘土。切除那一米多之后,他的楼房与整个街道的房屋就整齐划一了,锯齿一般的墙体侧面面对着大街,像一部大书摆在面前,谁都可以阅读和分析。从正面看上去,整个楼房就变成了若干个方格子,家具、被褥、商品,包括客厅里的吊灯,全都裸露在外面了。虽说非常丑陋,但里面的豪华装修依稀可见。
拔掉了钉子户,攻克了堡垒,满城都是一片惊呼,几乎大明县的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事,他们说这样才真像个政府的样子。如果早些年这样做,县城的建设肯定比现在好多了,城市也比现在漂亮多了,毛病就出在政府的软弱无能上。如果做其他事情也像这回这样来硬的,大明县的发展就更快了。县城一直是沉默而平淡的,现在,除了极少数违章建筑的当事人外,许多善良百姓莫名其妙地兴奋着,不少人脸上都鲜花怒放。
这天晚上,县委县政府为警察们和武警部队的战士们举行首战告捷的庆功会,大家累了一天,要让他们好好喝点酒,解解乏。贺建军和古长书喜气洋洋,分别端着一杯白酒挨个地碰杯。古长书说:解决了"天不怕"这个大头,其余的就不在话下了,咱们要改变策略,一是继续加强宣传,鼓励他们自行拆除。二是从明天起,要兵分十路,每二十五人为一个小组,各个击破,齐头并进。
古长书在回家的路上想到了父亲。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看望老人家了。于是转身改道,往父亲家里去了。在走到家门口时,古长书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他心里一急,怕父亲出什么事,于是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开门之后,父亲正在看电视,父亲说:"你回来了?全县都在议论你,我都不敢出门了!"原来父亲真的不敢出门了。父亲下午有散步的习惯,害怕有人报复他,他就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几个喜欢跟他打麻将的老头也不敢跟他玩了。所以,古长书打电话,他也不知道是谁的电话,不敢接。平时是自己做饭,这天下午也没去买菜,只在家里泡了一包方便面。见古长书回来,也倒开心,只要儿子没事就好。古长书看出了老人的顾虑,对父亲说:"你就到我那里去住吧,把这个房子锁起来。免得你一个人担惊受怕。"父亲说:"又要让我去给你做饭?我们生活习惯不一样,搞不到一起去的。"古长书说:"做饭的事并不重要,问题是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也放心不下。"在古长书的劝说下,父亲又跟古长书一道来到古长书家里了。儿子干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虽说老百姓喜欢,但父亲的心情是紧缩的,并不舒展。父亲忧心忡忡地问他:"他们会报复你吗?"古长书说:"你放心好了,没那么大的胆子!"父亲说:"我就是担心有人跟你过不去。"古长书嘴里虽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父亲,不能让老人家担心。但他心里还是提防着的。"天不怕"那种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不能处于毫不设防的状态。可父亲喜欢跟老头们一起打麻将混时光,一个人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也不行。便给父亲交代,这期间,你也别到外面打麻将了,万一想玩玩,你可以白天让他们来这里陪陪你,但不要超过下午五点钟。你也不要做饭,我每天带些现成菜回来,凑合凑合就行了。父亲一听儿子给他放宽政策了,马上就眉开眼笑了,保证似的说,这个办法不错,你下班回来前我们就收场,我就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你不会闻到满屋烟味。
天气特别地好,天晴日朗,春风和煦,拆除违章建筑的工作仍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虽然只有一百多家,但却有一支庞大的拆除队伍,声势与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它使大明县的上空弥漫着一股异常浓烈的战争硝烟。表面看上去是一次清违行动,而在人们理性的思考中,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次法制与无序的大较量,政权与非法的大比拼。所以,强制执行到第三天时,一些违章者见大势已去,就纷纷开始自行拆除了。也有一些消极抵抗的,他们说即使拆除,也要让政府花力气。好在古长书他们准备充分,"天不怕"暴力抗法被抓后,再也没出现类似的暴力抗法者。整个拆除工作势如破竹地开展下去了。只用了五天时间,就全部完工,所有违章建筑被一一清理出局。
第六天,县里的五大班子带领着二百五十人的拆除队伍,集中组织视察。每个拆除点挨个地查看。这支长长的队伍,既像游行,也像示威,其实只是视察而已。古长书之所以要建议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提高地方党委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和地位,要让他们相信,政府是有能力把自己遗留下来的问题解决好的,是有能力把县城治理好的,是有能力把经济建设搞上去的。
这项工作搞完后,省电视台播放了大明县清理违章建筑的新闻,还专门制作了专题片进行播放。古长书在开始运作此事时,并没有考虑新闻单位参与的。但是,金安市政法委书记觉得这事本身具有新闻价值,就通知了省市电视台跟踪拍摄,省日报也就闻风而动进行了跟踪采访。因为违章建筑不是大明一个县的问题,而是全省性的问题,甚至全国性的问题。在金安市更具有典型意义,它理所当然地应当成为新闻热点。
大明县的做法在全市乃至全省都引起了轰动效应。他们的经验被总结成《"异地执法"在拆除违章建筑中的巧妙运用》,从省报到《法制日报》都刊登了,并将成为金安市今后拆除违章建筑的典型经验,在全市各县广泛推广应用。
波澜壮阔的拆违行动结束了,但余波并未平息。"天不怕"和他老婆分别拘留半月后,一出来就开始申冤叫屈。好端端的一幢四层楼的楼房被切下一米多,留下的只是面向街道的若干个方格子,满目疮痍,难看极了。他用一幅巨大的苫布遮挡起来,准备把拆除的那一面修补起来。虽说没有直接采取暴力性的报复行动,但他心里不服,逢人就骂古长书。当然他也知道古长书的厉害,不敢对古长书本人怎么样,可他在墙上挂上了一幅巨幅条幅,上面写着"伤天害理"四个大字。路过的人都要在此驻足观看一番,有人笑而不言,也有人说确实太过分了。可更多的老百姓还是说这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如果大家都乱搭乱建,以后县城都没有路了。那才是没出路呢。
公安局局长也看见"伤天害理"这个条幅了。他请示古长书:"要不要责令他撤下来?"古长书说:"就让他挂着吧,他有怨气,出一出也是好的。"公安局局长提醒他说:"你平时小心点,最好我给你安排两个警察,随身保护你。"古长书哈哈一笑,说:"谢谢你,没那么严重。有什么意外我会通知你的。"公安局局长还是不放心,如果古长书有什么意外,他做局长的就不好交代了,便偷偷给他安排了个警察,在暗中保护他。
这些紧张的日子里,一直有个人关心着古长书,这就是顾晓你。她很留意下面的议论,也收集一些意见,然后反馈给古长书。有一天,顾晓你眉飞色舞地给古长书打电话,说:"哎,我亲爱的县长,告诉你个好消息,在歌颂你呢!你要不要听听?"古长书说:"歌颂我?现在会有人歌颂我吗?有人恨不得吃了我!"顾晓你说:"他们印些小字条,到处乱撒。我今天早晨上班时拾了一张。要不要看看?"古长书说:"那你就给我送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一会儿,顾晓你就来到了古长书的办公室。送来了她从马路上拾到的字条。那字条是六十四开大小,一看便是在电脑上打印的。上面写着四句顺口溜。顾晓你一五一十地展开,说声"你听好了",便摇头晃脑地给他念道:大明有个古长书六亲不认没眼珠别以为他是个人其实他就是头猪念毕,古长书哈哈大笑,说:"很押韵的嘛!"顾晓你敲敲古长书的脑袋说:"你是头猪!嘻嘻!"回到座位上,古长书拿着那张骂他的字条反复端详,觉得这些人真是有意思。他可以由此判断,既然有人明目张胆地骂他,那么暗中骂他的人可能就更多了。领导做事跟学雷锋不一样,跟助人为乐不一样,甚至跟抗洪抢险都不一样。抗洪抢险那阵子,你冲锋陷阵在最危险的时刻,人人都说你是好样的,那是因为没有伤害个人利益。你现在直接伤害了人家的切身利益嘛,不要妄想人家拥护你。如果所有的老百姓都有很高的政治觉悟,那就不存在违章建筑了。当官的都有觉悟低下的,何况普通老百姓呢?只要他们不动粗,不在背地里捅黑刀,就算不错了。
刚把字条放进抽屉,贺建军打来电话说,也有人给他送了张字条去,是骂古长书的。贺书记是给他鼓劲的,让古长书不要害怕,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做什么,天塌不下来。古长书说,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着,我怕什么?要怕,我就不对违章建筑动手了。其实我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现在并没到最坏的程度,总的说还是比较满意。贺建军说,不是比较满意,是很满意。因为大多数老百姓反映是很好的,这就行了。如果希望人人满意,那就天真幼稚了。
这期间古长书一直没跟周县长联系,没有向他汇报的意思。只是让办公室打电话问了问他胆结石手术的情况,办公室反馈说,手术相当成功,过几天就出院了。反正不是大手术,古长书也用不着操心。再说已经给他安排了随同服务人员,有人照顾的。作为常务副县长,古长书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周县长回来后的第二天,县委县政府就召开了清理违章建筑总结会议,这回周县长才真正相信了,古长书确实啃下了这块硬骨头,而且并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造成什么后遗症。但古长书看出来,贺建军对周县长态度很冷淡,显然对他是有些看法的,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在总结工作的时候,领导小组成员们口口声声就是古县长,就是贺书记,唯独没人提到周县长。这不仅仅是因为周县长在治病,而是大家都明白他是有意回避矛盾,遇到难题绕道而行了。他们都知道,周县长已经当了三年县长,明年就要换届选举了,他希望平平稳稳地过渡,再当一届县长,然后退居二线。所以这期间就不能得罪人,不能做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利的事。如果把违章建筑这个难题攻下来了,当然是有利的,也能算是一大政绩,对选举有利,怕的就是攻不下来,反而弄得矛盾激化,问题重重,他就没有台阶下了。眼下,让古长书把这件拖了若干年的老大难问题解决了,事情办得果断迅捷、干净利落,是周县长本人也意想不到的。所以他心里也有些尴尬,满脸都在笑,但没一处肌肉是自然的。他心里还是不得不服,古长书真是聪明过人,无论是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还是胆量,他都是自愧不如的。
古长书连续三周没回家看左小莉和孩子,左小莉知道他在县上干"大事",她也很担心,怕他惹火烧身。第三周周末,她就带着儿子到大明县来了。回到家里时,古长书的父亲正和几个老头在打麻将,见儿媳妇和孙子突然回家了,老人又高兴又心虚,连忙对左小莉说:"是长书叫我玩的。"左小莉看看满屋的烟雾,说:"爸,我又没说你什么。只要你开心,我们就高兴。你下去抱抱孙子吧,我来替你打两盘。"父亲输得正厉害的时候,半天没和牌了,巴不得有人给他换换手气。于是撤退下来,跟孙子玩耍,左小莉就上场了。老人兴高采烈地抱着孙子,给古长书打了电话,说左小莉母子俩回来了,让他不要在外面吃饭。左小莉好久没打牌了,上场就手气极好,连续自摸,把古长书父亲输出去的全赢了回来。其他几个老头见左小莉手气太旺,不打了,借口说古县长要回来了,让他看见不好。左小莉也不挽留,收拾好桌椅,老头们各自归家了。
打麻将的走了,左小莉才来到她最熟悉的卧室。里面凌乱不堪,平时她睡觉的那半边,全都堆上了书。古长书有在床上看书的习惯,有时抱许多书放在床上,这本翻翻那本翻翻。时间长了,床铺的半边都是书。左小莉得一一清理到书架上去。父亲走进去说:"我还给他收拾过呢。他还在床上吃饼干呢。看来家里还是少不得女人的,你一调走屋子就变了样。"左小莉说:"我在家里时,他也是到处乱扔东西的。从来放东西没个规矩。"古长书下班回来,一家人就团圆了。父亲在家里只顾打麻将,也没准备饭菜,就决定到外面餐馆吃饭。古长书抱着儿子刚刚出门,就接到贺建军的电话,说市委汪书记来了,让他到政府招待所吃饭。古长书说,左小莉回来了,今天就免了吧,明天我陪他。贺建军说,汪书记说了,你把他们都叫上。古长书说,家里还有父亲呢。贺建军说,把他们一同叫上呀。老人说我不喜欢跟当官的一起吃饭,别扭。古长书说,我大小也是当官的,我看你挺好的嘛,没觉得别扭呀。父亲笑笑,就跟他们一块到政府招待所了。
市委汪书记和贺建军他们已经在招待所的包房里就座了。他们是来检查春耕生产的。汪书记一见古长书就说:"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吧。第一次你是风云人物,当了抗洪救灾的英雄,这回清理违章建筑,你又做了一次风云人物。大明县的人可能不知道我汪洋,但却都知道你古长书。"古长书笑笑,说:"上次我是背着英名,这一次我是背着骂名。性质不一样啊!"汪书记说:"不挨骂的领导未必就是好领导。"之后,汪书记握着古长书父亲的手说:"谢谢你养了这么好的儿子。听说你是用酒瓶子把他喂大的。"古长书父亲说:"我没什么出息。穷得没路了,就想了一个招,心想喝酒的人大都是聪明人,所以就拾酒瓶子喂他,让他从中汲取一些营养。"汪书记说:"那你们酒量肯定不错。"古长书父亲说:"都一般。但是,今天这杯酒一定是要敬你的。"古长书发现,父亲在当官的面前神情自若,对答如流,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表现。而且父亲很知道规矩,别人不问他,他就不乱说话,但却有问必答。喝酒的中途,贺建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汪书记说:"这就是骂古县长的,请书记过目。"汪书记仔细看看字条,眉头都皱到一起了。审视良久,然后说:"我倒不把它看成骂语,而是一首颂歌。历届政府领导都没有资格挨这种骂,让你挨了,这是你的荣耀,是一个人的荣耀。如果大家都怕挨这种骂,我们的工作质量就值得怀疑了。"左小莉说:"汪书记可别这样讲,古长书这人是禁不住夸奖的。一夸他就骄傲。"汪书记说:"那是因为值得骄傲嘛!骄傲没什么不好的,就是不要自满,有人一辈子都骄傲不起来呢。"左小莉看出汪书记是个比较随和的人,趁机把话题展开了,说:"汪书记,古长书可是成众矢之的了。如果他在大明县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要找组织的。"左小莉是说者有意,汪书记是听者有心。汪书记冲左小莉一笑:"你是什么意思?想让他调动就直说嘛,不就是想解决两地分居嘛!这个组织上要考虑的,你别急。"左小莉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古长书也不好阻止。不过,她也是半开玩笑说的,女人家说的话,对了错了汪书记都不会特别在意的。平时根本就没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说了也就说了。作为古长书本人来讲,他确实还没考虑到调动的问题。但左小莉在这种特殊场合下提出来了,也是好事。古长书在大明县已经当了两年副县长了,在名声和事业都如日中天的时候转移战场,是最好的执政结果。从政这事儿,有时就像打麻将,真正赢钱的人,就是那些趁着手气好的时候捞几把就走的人,要是过分恋战,十有是要输掉的。赌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政坛上也没有常胜将军。在一路顺风的时候离开,人们会留恋你,念叨你,记住你的恩德,这才是走得恰到好处的。如果搞得被动了才想到调走,就不那么光彩了。

不知是左小莉的话起了作用,还是组织上确实考虑到古长书应当换一下地方了,半年后,市委组织部给贺建军通了个气,说要给古长书另行安排工作。贺建军一听说古长书要调走,真是舍不得他,贺建军提议让古长书当县长,但组织部没有同意。说这是市委常委会基本上定下来的事,不好改动了。贺建军问调到哪个部门?组织部部长说大约是市工业局,再过两年陈局长就要退下来了,需要有人接手。贺建军回到大明县后,就给古长书本人讲了。贺建军说,近期就要下文了,你就准备交班吧。我留也留不住你的,你是组织上的人,市委希望你在新的岗位上干更大的事业。大明县这地方毕竟太小了。
在接到任命通知的那天下午,贺建军把古长书叫到自己办公室,跟他聊天。贺建军不太高兴。因为他没想到古长书竟是去市工业局当副局长。这样的安排,他有些为古长书鸣不平,他认为:"说什么你也应该当局长的,怎么是副局长呢?"其实这也出乎古长书本人的意料,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不良情绪来。他知道,不少人在县里任副职,一干五六年也不挪窝。还有人从县政府干到县委,后来就到人大养老去了,他们戏曰"一步不稳,终身为副"。其间确有一些工作作风好、业务能力强、政治素质高的人,吃了苦,出了力,为老百姓办了事,最后问题缠身。这么一比较,古长书就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他笑着对贺建军说:"能这么快调动我就不错了,即使让我当局长也得有个过程。所幸的是,我在任副县长期间,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没有做过一件问心有愧的事。心里还是舒坦的。"贺建军说:"不过也好,你先去熟悉一下情况再说。市直单位毕竟不同于县里,工作面更大一些。我相信你能继续保持在大明县的这种拼命精神,于公于私都有利的。"古长书说:"这一点你放心。我会永远记住,我是父亲卖酒瓶子把我养活大的。不说对得起党、对得起社会这些大道理,最起码我要对得起我父亲啊。"这天晚上,古长书没有按时回家,他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待了很久。因为要调走了,他手头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而最棘手的事,就是他当常务副县长以来所收到的那些信封。他看了一会儿书,等到办公楼里灯熄人静的时候,他把它们统统从保险柜取出来,一个一个地清点,他平时不用计算器的,现在要用计算器计算他的收成了。累加起来还真吓了一跳,差不多接近六十万元了。这么贫困的山区县,当一年常委就能收到六十万元,那么两年呢?三年呢?难怪一些部局长月工资只有几百元到上千元,动不动就能买几十万元的房子,有的还买了私人轿车。要论工资收入,他们一辈子即使不吃不喝全部积攒下来,也不够他们一次的投入。罗庆在当常务副县长时,就在市里买了两套商品房。现在的周县长最近还在市里买了复式楼。以前古长书不明白怎么人家一当官手头就大方了,现在是彻底明白了。
古长书需要钱,但并不需要那么多钱。他做了工作,有了贡献,党和政府给了他荣誉的。他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想法,该奖我的奖了,该给我的给了,职权与地位都有了。大部分时间吃的是公家的,出门有车坐,进门有饭吃,在许多场合你都是高高在上的,社会对你不薄啊,再说家里也什么都不缺呀,没有理由从下边干部身上捞油水啊!看着那些钱,这似乎不是钱本身的问题,也不是一般的人情世故和礼尚往来,而是干部风气和政治风气的问题。他们送礼,无非是要让你在关键时刻扶持他们一下,挪个好位子,或者由副职变成正职,由油水薄的单位换到油水足的单位。如果收下这些钱,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出,可人家怎么看你古长书?背后他们肯定会说,别看他平时道貌岸然的,他只不过是像条狗一样,扔下一个带肉的骨头,就马上扑上来啃咬。几百元几千元就能改变领导意志,然后就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围着别人的视线转。这样的话,就活得没有人格了。而你在那些送礼人的眼中,一辈子都是低贱的,无耻的,抬不起头的。我古长书愿意做这样好哄的狗吗?当然不愿意。在他看来,一个领导最可悲的只有两点:一是贪污受贿,那是人格的丧失;二是说话没人听,那是权威的丧失。真正想在官场上混得人模人样,在社会上能挺直腰杆子走路,那就只有一条:清清白白地做人,踏踏实实地干事。即使在将来承受人生磨难或遇到政治坎坷的时候,也是无愧于人的。
古长书挖空心思琢磨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要把这些钱全部退回去。退这些钱比商品退货还难,并不比拆除违章建筑容易。不能伤人家的面子,不能伤害人家的好意,也不能造成其他负面影响。否则人家也要骂你不识好歹,不识抬举。他把这事看成临走之前的重要任务之一。可他不能悄悄地退掉,他得把事情做到明处,至少要有一个知情人。第二天,古长书把贺建军请到他办公室,向他展示了那堆信封,说:"这里面都是钱,我想请你过过目,然后物归原主,给他们退回去。"面对那些清一色的牛皮纸信封,贺建军很好奇,一个一个地看,看是哪些人送的,送了多少,然后一一登记下来。收信封这类事情,几乎每一个领导都会遇到,只是处理的态度不同。有人求之不得,有人半推半就,有人坚决拒绝,有人转手交公。贺建军自己的办法在会上讲过,"我的态度是:对于那些平庸的人,凡是想买官的,一律不予提拔。对于确有能力又想通过金钱交易获得职位的,钱退了之后再提。"所以他一直在大会小会上讲:"大家不要企图在我手上买官,那是买不到的。你们万一要给我送礼,别怪我到时候翻脸不认人。大家都知道现在我很牛皮,因为我是县委书记,我怕谁?我只要行得端坐得正,你们就别打歪主意,休想把我搞下台!"他就是这样裸地讲,讲得下面哄堂大笑。在个性上,他和古长书有近似的地方,所以两人能够做朋友,也能够紧密配合。
贺建军一边登记着信封,一边对古长书说:"还是你心软了。给我送礼的人比你多了,我第一次伤了他们的面子,知道脾气了,就不会送第二次了。这两年,就没人敢给我送礼了。他们只给我送烟酒,我都收下,退掉就有些难堪了。这些年抽的烟都是别人送的,你算算,一年即使收一百条中华烟,不也是几十万吗?也接近了!"古长书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也是只收烟酒啊!说起来咱们是一类货色,都是准分子呀!"贺建军乐了,笑得大肚子直颤,说:"如果我们双规了,就关到一个屋子里了。"古长书说:"到时候还要回忆今天的情景,说我们曾经探讨过问题。"两人其乐融融地开了阵玩笑。古长书知道,当官的人,几乎很难在一起谈这类隐秘话题的,即使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也不涉及这些。无论是多么贪心的人,也随时随地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哪怕是对待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会是三缄其口。贺建军非常欣赏他的举动,建议他退回时留个心眼,防止以后发生意外。古长书会意了,他特意找了个微型录音机,可以把退款经过进行实况录音。
古长书就退回礼金的事设想了几套方案,后来选择了最人情化的一种。这使他感到了做一个清官的难度,一点不比做一项工程差多少。为了不得罪他们,古长书把所有送钱的信封都换成了县政府的信封,然后挨门逐户地去退。他的退回方式已经形成了模式,先去聊一会儿天,遇到人家吃饭就吃饭。大家都知道他调到市工业局当副局长去了,而且当不了几天副局长,局长的宝座就非他莫属了。他们对他非常客气,也非常敬重。吃毕了聊毕了,古长书就从身上掏出信封,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拿去给孩子买点东西。我又不知道买什么好。"人家推辞不要,古长书丢下信封,不再多说,抽身就走人。过后他们打开信封便恍然大悟了,那是他们自家的钱。
钱退完了,古长书心里的那块石头落地了,可以轻松上任了。接下来,他该告诉父亲自己调走了。父亲感到很突然,看着古长书半天没说话,眼泪差点掉下来了。许久,父亲自言自语地说:"养儿子还是没出息的好,没出息了,总在自己身边。有了点出息,就远走高飞了。以前,因为你当官我感到自豪,现在因为你当官我感到冷清。"父亲的话语让古长书感到震惊,它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心。古长书说:"爸,你不要难受。我不过就调到市里,也没多远的。以后,你想跟我们一起住,你就过去,或者我来接你。如果你愿意单独住,你就在大明,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父亲说:"我不跟你住一起,不方便,市里又没人陪我打麻将。"古长书说:"随你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古长书向父亲叮嘱了一些琐事,比如要注意食品营养,要保持充足的睡眠,不要太熬夜,在家小心煤气,出门注意车辆,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一一点头。然后,古长书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让他经常来看看房子,也可以在这里住。父亲拿着钥匙,环顾着房子说:"当初没房子时,急着买房子。现在这两处房子,我一个人倒住不过来了。你把它处理掉吧。"古长书说:"这个以后再说。"古长书要离开大明县了,每一个人在他面前都变得亲切起来。这些天都是各部门请客,吃了东家吃西家。要走了,他没理由不去。古长书还要把父亲带上,一块儿去吃。父亲一生辛苦,一辈子都是省吃俭用,外面吃饭比家里好得多,让父亲也跟着享受享受。奇怪的是,他退了款的那些送礼者都纷纷来邀请他,他更不好拒绝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退了人家的钱,本来就让他们难受。现在请你吃顿饭,也可以补偿一下情面上的缺憾,不去就过分了。他们当初送礼,不就是想跟你搞好关系吗?可话说回来,人不求人一般大,以前是想托你办事,可有的人也并不是指望你办事,只是用钱来巩固和发展这种关系,建立一种纽带。现在你不在这里了,至少人事方面的事就不再涉及了,吃吃喝喝就没什么关系了,即使将来托你办个什么事,只要不是违反原则的,他还是愿意帮忙的。再说,你别说到了市里,就是到了省里,大明县依然是你的家乡,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在一方当官,就得依靠这里的领导,还要他们积极配合才行。如果将来回到这里,谁见了你都不理你,那也很悲惨。所以,古长书是谁请他都去。他还在席上检讨自己,说,以前对各位若有不周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啊!说这样的话,既是抚慰自己,也是抚慰他人。
不过,人们真正觉得古长书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有人也在暗中观察着古长书,平时看领导是看不出来的,大多数时候全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形象。看一个领导的品质,只有看在他过节、害病或调走的时候是否干净。以前,有多少往市里省里调动的领导,临行之前都是在家里坐收受礼金啊!而古长书,却没有这类闲话。
有天傍晚,刚刚和父亲一道从外面吃饭回来,顾晓你打来电话说,我在办公室等你。知道你要走了,我们见面聊聊吧。古长书说,我刚刚回家呢。顾晓你说:"你不来我来!"古长书说:"你知道的,我父亲在我家里。"顾晓你说:"那我就到你家了。"古长书打电话时,父亲就在旁边,他隐约听到古长书在电话里的对话了,觉得儿子神情怪怪的,有些机警和提防。父亲脸色一沉,走开了。未等古长书多说,顾晓你已经关了电话。十多分钟后,顾晓你就敲门了。一进门,顾晓你就气呼呼地说:"副县长同志,你也太过分了。你调动,我祝贺。我不就是想见见你么?你怕什么?"古长书连忙拉她坐下,说:"慢慢说。别急着。这么漂亮的姑娘,一急就不好看了。"顾晓你说:"我就是不好看!偏要不好看!"古长书父亲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给顾晓你端上一杯茶,递到她前面,对古长书说:"我今晚回去住了。"然后就知趣地离开了。
古长书父亲一走,顾晓你瞅瞅门口,说:"你爸爸都比你懂事!"古长书说:"好像给我们腾地方似的。"今天顾晓你打扮得很漂亮,精心准备过的,看上去娇媚多姿,风情万种。她就是要跟古长书聊聊,顺便也是看看他,给他送别。同事多年,朋友一场,两人是很有感情的。顾晓你进门时的表情有些忧伤,两人对视许久才转入正题。顾晓你对古长书说,她在机关待的时间长了,越来越不懂什么叫政治了。好像自己离政治很遥远,或者说与自己根本没有关系。古长书说,你错了,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政治载体,离政治都是很近的。并不是当官的才与政治有关。为什么对处以极刑的人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可见一个人的政治权利跟生命是同等重要的。各级政府所采取的一切政策措施,都是政权意志的反映,它会影响或改变你的生活和思想,这就是有关。顾晓你像个小孩,拍拍腿说,这下我明白了。
顾晓你说:"你跟我接触的其他领导不一样。有的领导,包括我爸爸在内,都是政客。你不同于他们。你总是那么明白,那么明朗。"古长书说:"我不喜欢那样。从政的人不要太圆滑,不要太世故,当然也不能过分老实。太圆滑太世故了,就容易权术和使用心计,导致互相倾轧。心思用不到正路上,老百姓的事就搁一边了。太老实了也不行,必须要学得聪明一些,否则容易受伤。我就崇尚清明政治,班子团结,大家襟怀坦白,互相信任,拧成一股绳干事。这是最大的快乐。"顾晓你说:"我看我就不是一块从政的料。我幼稚。"古长书说:"告诉你吧,世界最简单的事就是当官。给你一个局长,你也能当。问题在于能不能当得很好。比如选官,不是给这个位子找个主人,而是要给这个位子找个能人。"顾晓你说:"你总能把事情看得那么明白。"古长书说:"不仅是我要明白,而且要人家明白。大家都明白了,对自己就会有个合适的估价。"顾晓你环视着这套宽大的房子,毫无生气,显得很清静。顾晓你说:"我真佩服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寂寞?"古长书说:"我没空寂寞。业余时间,我要看书,写字,还要考虑一些问题。哪有时间寂寞呀?"顾晓你说:"你忙得连寂寞的时间都没有了。真是的。"古长书说:"所以我有时也羡慕那些多愁善感,百无聊赖的人。他们很奢侈。"顾晓你说:"我有时就多愁善感。这么说,我就是奢侈了?"古长书说:"可能是吧。"顾晓你说:"奢侈一点有什么不好,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整天跑在路上是一种生活,整天玩在床上也是一种生活。你能分出他们的优劣吗?"古长书说:"但是,整天跑在路上可能为社会创造财富,整天玩在床上能创造什么?不就是制造一堆垃圾吗?"顾晓你嘻嘻地笑起来。
这天晚上,顾晓你聊了好久才离开。要不是古长书打断了她的话,她还会继续聊下去。可古长书觉得,后来的话题就聊到个人感情上了,顾晓你也坐得越来越近了,语气也越来越娇媚了,这样聊下去是会出问题的。如果古长书伸出一双手,顾晓你就会献出她的全部身体。她对他的崇拜和亲近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只需要一个暗示和一个动作,就可以得到她。可他不敢啊,婚外的冲动是要受到惩罚的。他绝不能让身体的葬送自己的前程。得到的是瞬间快乐,丧失的是整个人生。一直固守的精神家园就不攻自破了。即使私情永远不被他人发现,但偷情的事是个无底洞,只要开了头,就会越走越远的。在这种情况下,古长书就只能克制自己的,强迫自己说:"时间不早了,明天他们为我举行欢送会。"顾晓你很失望地看他一眼,然后不满地哼了一声,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古长书也站了起来,准备送她出门。就在这时,两人一下子突然搂抱在一起了。古长书能明显感觉到顾晓你挺拔的,以及剧烈的心跳。顾晓你刷刷地流着泪,直往他肩上涌。他多想伸手摸摸顾晓你的身子啊,那一定是非常性感的,也是他非常喜欢的那种。可他不敢。也许手一伸就能得到,但同时也就走进了万丈深渊。他知道此时他已经把持不住了,他极不情愿地拍了拍顾晓你的背,说:"你走吧,时间不早了。"顾晓你擦拭了泪水,转身出门了。古长书站在门背后,狠狠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他觉得自己遇到了天底下最难受的熬煎。之后他去了厕所,半天才出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