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第二部分 小椴作品,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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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不安
如果这世上有一千条暗巷,那它就需要有两千堵墙,它们捉对儿厮杀,无语对立。所谓巷,就是一面矜持冷面着另一面矜持,一道沉默抗衡着另一道沉默。
而思域,就在这抗衡中走过。
苏摩城的建筑别有奇致。在白日,你往往只能看到它袒露的明街;而在深夜,它却推心置腑地交待出它所有的背巷。那些巷子密密的连结在一起,仿佛说也说不尽,说到头了又幽幽兜转回来的九曲回肠。
思域踯蹰在这一条连着一条的巷子中已整整半夜。那感觉仿佛自己走在自己的肠子里,便秘也似,上下的窜气,不得出去。
今晚,他负着自己最后的使命,背倚着教廷的严训与万千饥民的奄奄之息。
此时的他,怀揣一刃。
怀刃走在自己幽幽九曲的肠里。
刺杀一事对他并不艰难。
记不得是哪本祈祷文里说过:“这世上所谓的信仰,总不过以无辜者的血起始。”
可他却不由不嘲笑着自己初入苏摩城时的壮志。他想起在维希埃火山山腰的修道院里修行的日子,自己独自抗过的霜晨雪夕。那时他有一次偶到山脚下的小镇,曾遇到一个疯子突然地撞向自己,他的嘴里还在唱着醉酒的歌儿:
你要从南走到北,
还要从白走到黑;
你要所有人都认识你,
却不知道你是谁……
最后那疯汉哈哈一笑,在思域耳边上说了三个字:“假行僧!”
修士的唇边不由浮起了丝苦笑,当时他还曾愤怒,还曾在自己心底批之为胡说,但现在,他早已明白他确实不过一个假行僧而已。
他来自于那个尘域的国度,在那里,他出身贫寒。这些回忆是不快乐的,但更不快乐的是他的家世给他带来的社会地位。他是以一双泥脚踏入教廷的。高拱的穹顶下散发着上谕的光辉,而哪怕不在教堂,仅只是一个普通教士屋里那可以摊上几本烫着金字的书的宿舍,也收此笼罩了一种神性的尊严。
这世上从来就有很多种不同的信仰,但归根结底,总不过两样。可惜他所怀有的不是那种自己刚强品质所生发出来的信仰,而是由于自己的软弱而逃避进去的信仰。在他还只是足够年轻、未经打击时,他还常常将之虚饰为自己的光荣与梦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不过一只失哺的鸟,悄悄钻入了神的殿堂。
——杀一个女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的耳中还回荡着那个女人的话:“而你也不是你所谓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单,你号召所有人来爱上帝,其实你只是在呼唤着所有人来爱你,爱这个年轻,英挺,有着最纯挚最初发最热情的身躯的你……”
她说得没错……我生来疲惫、贫寒,而又怀疑、懦弱,我毫无自信在这世上可以让一个人爱自己,而这世上的所谓的爱只有蒙上眼睛者的勇敢才敢自欺的相信之。所以、我把自己依附于一道强光之下,我站立在通向那遥远的莫可名之的主的方向的路上,拔起肩胛,面对世人。我相信只有那托寄于无尽头处的爱的折射,才是这人间所能获得的唯一的不虞背弃。我想沾濡的只是余泽而已。
其实,我在心底对占卜士的提议又有何异议?我一直想成为的就是占卜士那样的人,只是没有他的强悍有力。
修士摸了摸自己怀中的书简,那是教廷寄给他的信。那信中,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居然记录的只有一篇传记。那写的该是他如何献身教廷,舍身就义,于一个万恶之城,为拯救自己母邦拔除掉一个妖女阻碍自己的教廷获得粮食的事迹。在事迹的结尾,他将成为圣徒。
他喜欢这样的叙事。
只怕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刺杀必缘于勇决,只有走到今天,修士才明白,它还常常因为软弱。他就是软弱着的,他渴望着那团圣迹笼罩着自己,否则,自己终此一世只怕也不过是瘫软于地的一滩烂泥。
何况,谁说他得手后,没有机会披裹着这样的光芒,重新回去?
“好象就是这里。”
修士终于站住了脚。占卜士已给他说明了织更每夜可能夜游的轨迹。
他的脸上轻轻的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个笑很象占卜士。这是一整套的成人世界的游戏,这样的踏入,让他感觉到自己渐渐与这个世界终于合辄,有那么一点成熟了的快意。
“我不过是一个出身贫苦的孩子。”
修士对自己说。
“软弱、怯懦。但我毕竟读懂了这世界的不成文法,只要你有机会契入这社会运行的轨制,你就可以跟它变得同样强而有力。”
他的胸口两侧放着一刃一信。
“所以,我将等在这里,刺杀你。”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那是几句懒散的歌,歌中居然还是在……唱着“爱”。
可那歌声有如宣叙有如旁注;像把时间推移到无穷远,像他生来唱此生,像化做一个他者来玩弄自己的故事;像等到整个世界轰然做响,海啸成墙,墙垒如壁,壁临深沟,一个个城市局限于域;然后、当爱已成往事,当爱荒废如千年前可笑愚顽的遗迹;再那么有心没肺的以一种玩笑的懒散将之唱起,像一个成人拨弄着童年的玩具。
那歌声却与思域的心境有些相映。
……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软弱的人。
可接着,那歌声却铺陈于地。像一个迟起的贵人以声音做毯,将要来临时,先散落一地琉璃,隔绝尘土,好让自己的脚步踩踏上去。
接着,等了又等,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修士的脑中却“嗡”地一响,不该是、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一眼已认出了那个女人,她还是胡乱乱地披了那一块说不出名堂的布,布上还是那样有心没肺才能划出来的洞,洞中还是她的脑袋,脑袋里还是他不了解的不知是空茫还是预言,她也还穿着那双玻璃鞋……
可鞋声倾斜,她已失去了一只鞋跟,就那么跛跛地走了出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深深浅浅地踩着她已无能隔绝得那么平衡的尘土地,以这样的一种笨拙直行了过来。
她失了自己的足,也丢了自己的贝。为什么有歌声,因为已没有了聆贝可以将之盛纳?无处存贮、无所归依的声音才飘曳出来,没有魂儿似的孤凄,像总忍不住拿出来,却再也没有柜子盛放的一整套玻璃……可还是要这么跛跛地走着?还是要这么浪掷着碎去?
修士的眼中猛地一烫,心里酸得不可自抑。
这不该是一向理智的他的情感,可谁让他把自己身陷在这玻璃飞溅之地?他的第一个念头只是想逃,逃离得远远的,好远远的离开那散落得如一满天玻璃碎去的歌声要飞起伤他于无形之地……
第六章:哪儿
这世上总存在所谓最后的石墙。
当一场战火轰轰烈烈,焚烬四野,百室皆倾,一城焦土后,总有那么一堵墙会遗立在那里。
苏摩城屡遭毁建。它曾经焚于战火,困于瘟疫,毁于雷殛。
但这堵墙,就是苏摩城的记忆。
现在这堵墙下,只有一枚聆贝,和一截玻璃。
女人走到这堵石墙之下,就见到这两件东西。——自我失之,自我得之,有何悲喜?她走累了坐在这石墙之下休息,墙下面有一个积着污水的水坑,女人伸手抚摸自己肿痛的脚。鞋的一只跟儿那天终于断了,她也终于可以逃离出枷锁,解下这双鞋。她把脚赤着伸进污水里,水中有着一股泥腥的惬意。她伸手摆弄着那只贝,也许有一天,这个唯一可以聆听她声音的东西会再度失去。那时,她将在哪里出声,会不会不得不面对着整一个世界的人群?那时,她残存的那只鞋该放在哪里?是不是就可以把它顶在头上,即然已践踏了它这么些年,踏着它仰望着自己声音,那时,也该让它来俯视一下自己的困顿境地?
她的思维很少有逻辑。
就象她眼中的月光,慢慢照过来,不觉得是今日的,而是说不上是当年的还是来日的,也不觉得它照着,只是往下滴,一整个月亮渴求陨落似的,以一点点光的微量,试图把自己整个的滴在她泡脚的污水坑里。
这个世界,又何尝有一日有过什么逻辑?
那女人轻轻的叹了口气。这月亮也该滴够了,她拿起那截断裂的鞋跟,一敲就敲在那竖硬的聆贝上。聆贝的红应激的聚力,红成一点,红成了火,火滴在水里,那滴满月亮的污水点着了,发出蓝汪汪的火焰。它下面的水浊成泥,它自己却蓝成水样的波幻。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满苏摩城的人都想着要找到她这两样东西。可这,不过是她的一篇日记。日记久了,久得她自己也都已忘记。可他们就算得到,除了听得到零碎的开篇,又怎么找得到打开它全文的秘密?
她把那截玻璃的尖跑醮上一点尘土,然后,有点儿狠心地向那聆贝的缝上划去。
鲜红的贝口被强迫地划开一条缝,像一张被强拧开的歌者的嘴。女人有些残酷有些天真地把那玻璃尖上的砂子硬往那贝口里填去。
贝口里就是洁白的贝肉,一滴砂子滴进,那么细腻的贝肉登时痛苦地一缩,女人一伸手把它投入了蓝蓝的火里。那蓝火漾得像水,聆贝被迫地含着砂子,尖锐的痛让它分泌起汁液,而身周误以为水的蓝火那慢慢的灼烤竟误成为对那刺痛的安慰,所以它唱了,它吐出声音,用汁液驱赶着侵入体内的砂粒。它的声音原来就起自于此。
那声音原来是这女人的自述。
它好长,长得好象隔绝已久的前生,长得它跟自己的主人已远远分离,就此断裂,以致自己的主人听到,都像他生来听此生的……
……你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确曾爱过你……
聆贝里的声音这样开始。
好象一场平缓的宣叙调,进入剧情前先已宣明了主题。
……那是在我九岁时。
从九岁到十六岁,我一直生存在这样的爱的煎熬里。以一个童稚
女的无邪到一个豆蔻女的激情,这世上的人将想象不出那纯稚与热情
的爱。它超越常理,所以我从不对人说,所以将永远无人知道。哪怕
是奸滑如占卜士那样的老狐狸。
他们将不会体会到我的爱,可他们全部承认我缘自天生的所谓预
言的能力。
我在六岁那年,确知了我预言的能力。
我出生在一个大杂院。大杂院这三个字有着抽象的概括力,几乎
可以省略掉我冗长的描述:关于酱缸、酸菜、隔墙女子的红腮和大家
对她的猜疑、阴沟里的飘血的纸与井水边妇人的讪笑……种种诸如此
类的东西。
小时的我几乎不爱说话。因为我的开口,会让人误以为听到什么
玻璃类透明的东西落地碎去。可我刚说了那个东方女孩的眼睛是一颗
石子,隔一天她的目血就会在弹弓下哭泣。我不再渴望隔墙女孩的花
布衣衫,因为我知道它将在第二天破去,连同她裤裆口的棉絮。我
的话太少,预言的太多,精准得让人感到绝望。所以从六岁起,我
就谮居了童女先知的名义。
那时,我还是有着一点点的得意。人们会送我好多东西,因为
不想在我口里听到关于他们的不吉利的话语。继承人会送给我一点
点礼物,因为他们想知道那个被继承人什么时候才可以死去。我用
话语醮着他们的悲喜,吃下一口口送到嘴的甜食。直到我的预言越
来越多的沾到血:比如一个投机失败的商人踩着最后的绝望心情找
到我,我告诉了他接下来期货投机生意涨落的奥秘,却明白地告诉
他绝对不可能在其中获益,他的钱将晚到一个刹那,他在那个刹那
后跳楼死去。人们开始怨忿我,发现预言不过有如“所有的人都会
死”这样的真理,能说出口的预言必将对人毫无助益。心想事成的
是他们应得,不幸言中的却有如恶毒的咒语。
人们已开始逃避我,但白袍巫师占卜士却开始注意我。偌大的
苏摩城,如此变幻的时局,所以他需要一个我这样的继承人与预言
者,因为那会加固他权力的根基。
但这一切我当时都全不在意。
因为,我开始更在乎知道我将所遇。在我即将长大的生命,在
我日益明妍的丽色中,我将遇到谁,我会珍惜谁?九岁那年,我心
里终于开始有了一点点影子。
当你的影子第一次浮现在我的心头,你不知道我那时是如何的
先忐忑而后狂喜。我试图开发我所有的预言能力,而这一切都只是
因为你。我想更深地看清你,哪怕如拼着最繁琐的图一样的要把那
些零零碎碎的预言慢慢的拼成你。我渐渐看到了你的眉,我渐渐地
看到了你的眼,我渐渐知道,终于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我将看到你
眉一挑,从你青深的衣袍里跃进,宛如两条鱼一下跃出了玻璃之海
,有趣的是这一切你先都不知道。“你的眉开了,所以我笑了;你的
眼红了,所以我哭了”,那将是怎样的快乐。从九岁到十二岁,我一
直试图预言的就是你。所以我的快乐与我的初恋到来的是如此的早,
早在真正认识你之前。那一种美妙真是难以诉说,真是“天晓得,天
晓得,心安理得,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可是你怎么还不来,到底
是哪一天呢?“玫瑰都开了,你还在、等什么?”
女人抱着膝,默默地听取着自己的初恋。
她静静想起十二三岁时少女的日子,那时真单薄得象一片纸片,像风筝上画的鸟儿,所有的自由仅不过薄薄的一张皮。多大的一点事儿,就可以化做一阵狂风,把自己整个的吹起来。人都从未见过,一点幻想的影子就可以把那时的生命整个充满。
少女的心跟这个尘世一样,未见得更加剔透。可就算她整个身子都被泥泞遮掩,她总还会在那遍布泥沙的世界里勉力撑起一小洞,留下那么一点什么用一小块琉璃遮盖。
那块琉璃只透过单色的光,只刷选出她喜欢的。留下的那一点空间也就弥足珍贵的空荡。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了,把自己的整个想象都附加上去,如所有的贫瘠者都会更加骄傲地宣称自己的饱满。
而那些男人,这个满是尘灰的世界里走过的男人,又有哪个真的那么纯粹到值得这样的期待?
而这个世界,又有什么真的值得、又禁得住你守候与爱?
她知道,等聆贝诉说完它腹内的话后,它就又会重新变得洁白。
……我知道我自己正在爱着,有时我会觉得它只怕要长得一生一
世,地老天荒,有时我又怀疑它太过完美,而必然短暂。只有一个人
独自守候的爱才是最完美的,它必然也终将仅只是你一个人的情感,
这么说有点残酷,但起码真实。所以,从九岁到十二岁,我已迫不及
待要的把这所谓爱的甜浆榨干。
它的收梢只缘于我的预言。
预言是一件如此强大而又神秘的事物。它在我十三岁生日时终于
迫不及待地要向我昭示所谓命运的真实了。那一年我的下体流下了初
红,那一年我也第一次看到了我们所谓结局的影子。一开始它如此的
不明晰,可我见到了尸骨。你趴伏于地,只有背影给我,而见不到你
的脸。我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了你的背,“见背”,这决对不是一个好的
兆头。而那是个如此特异的角度,我始终不知,那是我在什么样的情
况下才会这样见到你那削挺的衣着青黑的背。我在预言感来临时一次
又一次地折磨着自己,我想看清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我还是只
见到你的背,却见到了你身边景像的一切,我看见了整个苏摩城,看
见它有如一个天使从高空坠落,摔得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这一整
个世界在我心头里荒沉下去,有如那巨帚的风扫荡而过整个帕索高
原。
我不要这个结局,我想探索它的原因。可我只能预感到这一切
必然会与占卜士有关。
我说过,从我九岁那年,占卜士已经注意到我。
从我凭着预感为自己找到这枚聆贝开始,他无可挽回地注意了
我。他要我成为他的一颗棋子,而且还是一枚极为重要的棋子。我
不谙世事,可还不是天真到看不透人世真伪的小孩儿。有时,天真
反而是一把最锐利的剑。
我注意到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说过,人们一切开始有些厌恶
我,恐惧我。可占卜士通过测试送给了我聆贝与这双该死的玻璃鞋
后,他就开始帮助我。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他选择了一个
其实多灰的有着薄雾的清晨,他出现在大杂院口,身上像挟着白色
的光芒。他对我说:“孩子,预言是一样杰出的天才,可你为什么要
告诉整个世界全部你所看到的呢。听我的,从今天起,你说十件好
事,才说出一件坏事。这样,他们会有十次喜欢你,但同时还有一
次怕你。揉杂着怕的喜欢,那就是权利。”
我但愿没有听过他的话,但从此,他就是我的导师,我的经纪
人,与我的保护者。他让我的名声在苏摩城,甚至整个极域都扶摇
直上。人们都传说,只要我通过了童贞女最后的考验,我就会成为
他的继承者。
这感觉,这虚荣一度让我觉得很美,直到十三岁的那年。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身体里头一次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它却增强了我预言的能

力,第一次,我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感觉到你的身体。我用指头沾了
一点血,凑近自己的鼻孔,闻了一闻。然后,我有脑海里突然显现
出我将与你的最终的结局。
那“见背”的昭示几乎折磨了我所有最后的岁月。我一次又一
次地探究它,我找不出它真正的原因,只一次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
它必将跟占卜士有关。
我明白了,他所需要的将是一个童贞女。
一个童贞女,如果此前还有一段爱情曾为她殉葬,是不是会更加
增强她的魅力呢。他需要这样的一个女子站立在他的法坛。
我从九岁开始恋爱,用了整整三年,品尝到了它所有甜美的滋味,
可此后,我又足足用了整整三年,来感受它的悲哀。我怎能容忍这无
可挽回的一切?
可最后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近了。当爱已成绝路,这世
上的一切并不曾停滞。在我十六岁那年,苏摩城在占卜士的号令下组
织了几乎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庆典。他将为我加冕,我将做为最后的圣
女为他已达顶峰的统治带来更强有力的支持。所以说到底,是我要为
他加冕,为他这个无冕之王的冠上再增加一点先知的魅色。
高高的祭坛上,他微笑着走近我,说:“看,整个苏摩城都在你脚
底下了。”
——而他将永远高踞于我的头顶。
我明白,他会尽他所能来摧毁你。以他的法力,以他的魔域代办
者的身份,以他对事态的架驭与明辨。
他对我笑着,“你将是我肩上最有光彩最柔顺的织更鸟。”
他有着蒲公英一样不可信赖的笑。然后,他突然转身,以他那极
富亲和力的声音对着九城七域所有赶来参加的人说:“做为贺礼,我
将送你一样东西。”
“今天,让我把你从你那永无喘息的天才中解脱一下吧。你可以
随着兴地许下任何一个愿望。不必出自你的预感,像一个小女孩儿该
做的那样吧。无论如何,我都会代表苏摩城,让它实现。”
这世上,总有着一堵所谓的最后的石墙。
因为古老的石头知道,无论这世上的人们怀着怎样的奢愿,怎么精心的来粉饰那些墙壁。终有一日,战火兵灾、水蚀风化、雷殛电掣,它最深的纹理终有一日必将裸现。
石墙下,抱膝而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本一直像觉得冷,冷得缩下去,可伶仃的双腿却没从浸月的水里抽开。
她抱着膝,越抱越矮。
整个身体语言都矮了下去,像在承受着命运的压力。
那枚聆贝却由激动的鲜红慢慢褪成淡白。像一张曾经妩媚的嘴,说了说了,说到最后被岁月漂洗得不再有血色的玫红。她知道,一旦吐出所有的积淀,那枚贝将重新变得轻起来,它会在蓝色的月光与水里再度漂浮起来。那时,她是不是该把它重新捐回大海,如它渴望的最终的自由。
而那时,终于聆听完这一切的那一刻,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从此真的轻下来,放逸自己进入这个尘海,也自由起来?
“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呢?”
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的传来。
是思域,他老早就已逃开,但像逃不出这场声音。那声音如吸了月光的玻璃,铺满了一路,铺遍了他足下的小巷,铺得他无从逃避。他踩着它,一路奔逃,一路踟蹰,却也终一路回家似地在这九曲回肠的巷子里转了回来。
可他像是不明白他所听到的。
只见到他脸上一片茫然,低声自问:
“这是哪儿,这究竟是哪儿呢?”
聆贝中的声音却在吐露着它怀揣的最后的隐秘,那声音在月色下突然焕发出一种玻璃样的坚脆,脆得让人无法再充耳不闻:
……可那时,我唯一想到的唯只有你。
我想起我们必将遭遇的那条小巷,想起一见你时,你眉毛一挑,
将如何如两条青鱼一下跃出了琉璃之海。四处人声欢动,仿佛那琉璃
海一下破了,我的整个梦也碎了。
我走向祭坛,在占卜士的微笑下,在人们欢呼的期待下,他们望
我简直有如望向一个中奖者。
我清了清喉咙,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也
将是我对这个人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占卜士所能容忍我说的最
后一句话:“我预言……”
人群静了下来。
“我所有的预言都无一能够实现!”
第七章:末日
——修士猛然地站住。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当那个少女在身负重压下,在命运的大厦将倾时,当认识到中流从无砥柱,当九地黄流乱注,当千村万落聚尽狐兔……她向这个世界、向占卜士、也向她的宿命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那语言中透露着狂喜,也透露着解脱。
只有语言能够还击语言,当宿命毕竟要通过人类那不牢靠的语言方式以预言做出狞笑时,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种还击与嘲弄!
聆贝这一次似乎终于独自开口来唱了,这是它自己的声音,也是它承载尽了他者的苦痛后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
那短短的几字似乎包含尽了它所有的祝福与无奈。
修士为它轰击得五雷掣顶,忽然想哭,忽然想笑,忽然想爬伏于地满地打滚,忽然想拔着自己的头发踮起脚来飞升成仙……
——当真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他木然而立,可他眼中的泪忽然滂沱而下,如一整个突然融化了的琉璃之海。
如同整个世界的玻璃一起轰碎于尘埃,如战倒玉龙三百万,如荷叶杯倾下了最后的一滴透明……
女人忽然抬头:“可那什么都不能代表。”
“那只是一个过去的年代一个过去的小女孩儿的一段过去的爱……”
“它都已成为过去。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因为年轻而幼稚,因为虚荣而肤浅,因为孤独而渴望,因为为贫寒而奢愿的,一点小小的心绪。”
“其实我没有爱过你,我只是爱上了一个带着一点你所谓的‘天国的光芒’与‘理想的花环’的你的影子。那以后又早已过了好多年,我已不是当年的我,我终于认识到当年自己的夸大,也认识到,真正的尘世中,你曾如何地走过。那是常识,而所谓常识足以构成预言。那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宣称的什么所谓的天材,如同有生就有死,有生命就有软弱、怯懦、鼻涕与依恋。可我当初只看到了依恋……”
她有些悲凉地说。
“如同我们总爱从一根羽毛来认识鸟儿。鸟儿是一种多么纯粹与自由的生命啊,当我们看到那一根羽毛时。直到很久,我们才知道,秃鹰是吃腐肉的,而所谓和平的白鸽正乞食者般的在凯旋广场为偶尔心血来潮的人们所喂养,没有一只金丝雀的羽毛里没有螨虫……我们却一厢情愿地从一根羽毛里见识到了所谓和平、高洁、自由、与勇敢。”
“我知道你鄙视着我。”
修士喃喃地说。
“如同我也鄙视着自己。”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谁不是呢?你把你的软弱逃避入所谓预言,我把我的软弱逃避于所谓理想,这又有什么不同?不记得是哪个政治家说的:“年轻时我曾考虑好久,个人问题终归是解决不了的,所以决定那就去解决社会问题吧。”
这话初一听多么光鲜,再一想又如何苍凉?我们解决不了软弱的自己,所以宁可寄生于一种所谓更坚实的理想与更渺茫的预言。比起这尘灰间的一切,它们起码有一种相对持久的美感,不太那么让人失望。也不再是一个脆弱之身对另一个脆弱之身的那种无可依止的……爱……
——但在这个有生之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遇见你?
终究在这个有生之年,以一场狭路相逢,以一场无可避免、以一场不能幸免的局势遇见你?
——偏偏让我看到你软弱的生中那一点点的勇敢,那射往宿命的一箭?
思域张了张嘴。
“可是我……”
织更急急道:
“不要……”
思域的表情忽然宁定起来。他凿子似的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爱!”
如同一句咒语瓦解了最坚强的封印,那面石墙突然无可挽回地崩陷。织更脸上的神情也如同那面墙体的簌簌尘生,瓦解飞溅。
她忽然冲了上前,一只手提着断残的鞋子,一只手抓着聆贝,以一种悍见的速度拖上思域就开始奔跑。四周的巷子似乎还在回响着那一句话,它们震荡复震荡,震荡得那声音越来越强,强得直达苏摩城的地基,又回震到两人心里。
两旁巷墙的影子飞快地在退。他们跑得太快了,快得那两道墙在这种速度下似乎要压在一起,挤向夹在中间的两个人,如一面矜持夹击向另一面矜持,如一面沉默俯迫向另一面沉默……
织更的嘴里却只说了一句:“你开启了命运的诅咒。”
所有魔域的力量都来了,它们已经呈现。无论是因为宿命,还是因为占卜士的役使,还是魔域自身的兴趣……总之,它们来了。
还是那条暗巷。
一切有如初见。
只是两人不再那么遥远。一个人的喘息都在喘息着另一个人的喘息,一个人的心跳搏杀着另一个人的心跳。修士几乎不能吐气,他低声道:“你……”
织更摇摇头:“我已告诫过你,为什么还要……”
修士轻轻地抚向她的头发,把它们从额前一直梳到脑后,像要认真地看清楚这张一度以为只有茫然的脸。
“因为……我错见了你软弱人生中那一句真正的勇敢。”
轻轻地“咯”的一声,修士仿佛听到了织更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碎去。
“可是你呢?”
他望向织更。
“我的名字叫……”
他突然不相干地说道。
织更捂住了他的嘴。
“不用说。”
“多年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你叫思域。”
她轻声地说着。
修士忽一把抓起她的手,急急的,溺水前不为获救,只为最后一只摸一摸那根曾经金灿的稻草一样的……
“可是你呢……”
他执执地问,仿佛想在沉入那永远的虚无,永远的弱水,永远的黑暗前多少能感受一下那一份不确定的……
织更轻轻叹了口气:“还用说吗?”
即然,占卜士的追杀已经启动。
即然,宿命的箴言已经发动。
她忽然扳开了修士的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掌。
两只手掌摊开在一起。思域看向手掌上面,只见到掌心的纹路正在慢慢延伸,他的与她的,纠纠结结地往边际生长,好像要生长到一块。
那两只曾那么光洁的掌上,突然长出了纠缠的曲线。
——为什么?
——同样,只为我感觉到了你软弱的生命中头一次跃动而出的勇敢。
思域与织更的眼神对触了下。这是一个软弱的世界,原来只要那么一点点创造,一切就会,突然地不一样。
还是那条小巷。
此次还如初见。
“为什么那么喜欢来这里?”
思域问。
——最后的最后了,为什么还是选择逃来这里?
“为了休息。”
织更的声音以长着青苔的石墙为背景,坚硬湿腻上没有内容的依恋。
——“我喜欢来这里感受一下清新。”
——这里?
——清新?
这条街是苏摩城中最寻常的一条暗污之街。两边的房子都把后窗开在这里,每一家的厨娘都会把污水倒在这儿,杂碎的腥味与猪油的垢腻统治了整条街道……
但……像是只有她那嘴唇以如此的语气轻轻的碰触,才能搅乱这小巷中如此垢积的空气。
仿佛天开恩,若有若无的扯过了微风一缕,它轻薄得都吹不动发丝,而只是搔拂了下鼻子的内壁。
嗅觉细胞在腥滞横陈的暗巷中禁不住这一下撩动。
那感觉居然是——如此清新!
没有纯净的世界中
我们剩下唯一可以享受的
就是对比。
在那若有若无的风中,修士记起这样的诗句。他抬眼看向那个女人,那个奇怪的来到这脏污后街休息的女人。她却把她的身子身他身上靠偎过来。
她的一只手提着两只不再透明沾了泥沙的玻璃鞋,一只手握着聆贝与断了的鞋跟,那模样如此滑稽,那滑稽让修士马上想起了跑得鞋歪扣松的自己。织更的眼睛却看向那面墙壁。那墙下散落地掉着一把刀与一张黄纸,那黄纸就是教廷的书信,刚才修士放下鞋跟与聆贝后心慌意乱地穿行于乱巷中遗落下来的。
修士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却见她忽很萎弱地把全身的重量靠给自己。
只听她轻声道:“我看得到一切。”
她的声音那么悲凉。
“我甚至现在都看得到狂喜着的占卜士的打算。”
她的双手忽抱紧了修士。赤着的脚踮高再踮高,没了玻璃鞋的她像一下比修士矮下很多去。她双手环着修士的颈子,轻声地对他下语:
“我甚至不怕死。我一直怕的都不是死。占卜士一直想要的是我这玻璃样的心中可以生出一点硬脆之血,以此来报复我对他的永生无法摆脱的嘲笑。”
“可现在……”
女人的声音忽颤抖起来。
“……他的主意像有改变。他明白我的心,他知道我怕什么。我怕他动用所有的力量,压挎你,摧残你,再诱惑你。怕他用时间的魔法弄皱你的脸,弄皱你的心,怕他在终于用岁月催逼你,用声名诱惑你,最后再以异宝勾引你,以美姬迷惑你……一切都有太多的不测,他会以最难堪的不测来让我最珍贵的东西黯淡下去。”
她的声音也黯淡下来。
“是的,他穿得一身洁白,可最后,他会用尘灰来对付你。一天的尘灰没有用,但日与夜的交替,阳光可以碾碎成沙子,烤出你的汗,再粘在上面,再用夜的胶布把它做实。一层层的,他会改变你如木乃伊,我不忍,你也定难保证一夜夜将它撕去。然后,要多大力的抚触才可以让我真正的抚触动你……”
她的声音忽坚脆起来:
“而我不要那一切……”
修士诧异地感觉到她的声音的变化。
可织更却特异地温柔起来。好象从玻璃到水,只要一秒的万分之一。她忽轻声喃喃着:“抱紧我……”
修士抱紧了她的背。
女人却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修士只看得到她后面的头发与脆弱的身体。那曲线,象玻璃的透彻中流着水的柔韧,他忽觉感动。
织更却忽轻声地道:“我不要你那样的死……”
她的头在修士的肩上,看到不他的脸,只见到他的背。
原来最后的收梢竟是这个样子。她终于明白了她将在什么样的角度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背,那背起码此时还如此坚定美好。她抬起眼,看到了整个苏摩城,以她的预感,如从空中俯视,那个如同一个天使从高空坠落,摔下来的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
她的手隔在思域与自己中间,然后,又缩回来抱住修士,攀着他的背,用力的,决撒的,以不可能再有、不可复得的最后的拥抱的力,死死的一抱。
思域的身子忽然轻轻抖了一抖,然后簌簌地动了下,如同一片落叶。他青黑的背影慢慢沉寂下去。
织更的身子也在抖,如了悟,如快乐,如绝望……原来最后的结局是这样子的……
两串血迹滴落在这巷子里。他们靠得不可能再近了。血一滴一滴相伴的在流,从一个人的心口,和另一个人的心口。
那血滴答着相和着发出声响,起初鲜红,终究会暗褐,但起码,在两人能见的这短短余瞬里,它们会一直是流的,鲜红的,与不熄的。
她把一截鞋跟的玻璃在一抱之下插进了两个人的心口里……
尾声
野三坡。
这个有着落地窗的酒吧原来叫做“野三坡”。
音乐在耳边浮浮地流过,我听到了“开到荼蘼”,听到了“因为爱、所以爱”,听到了“幸福在哪里”,可一切都浮浮地,浸不上心来,只是浮得恹恹。
我翻着吧里的一份集了十几年的剪报,看到一个女孩儿声音不错,录了几张翻唱碟,跑到一个乐队里,跟鼓手同居,又跑了出去,成了名,又走了,又回来,又成了更大的名,又跟原来乐队的一个歌手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离了婚,又跟人同居,又分开,又结了婚,又要生孩子……
但我知道她要我过来看的不是这一切。
我抬眼看向窗外,本能地厌恶。那一场塑料的雨暂得停息,不停的是那机械的没完没了的电子拍节。我知道她送我回来要我看的本不是这一切,但在这个没多大能为的时代,一切只能没多大能为的展现。
我盯着窗外,慢慢慢慢,眼前似乎浮起了她本想给我看到的“野三坡”,那里有……怎么说呢……鸟在空中走,鱼在水中爬,和人在地上飞……还有、自由。
我记得她最后伏在我耳边的话。
“不要恨我,我不是要杀死你。”
“我只是要送你回到千百年前……”
“那时,你纵是要死,也还要活过千百年,回到这里,回到死。”
接着她笑了:“那是个无趣之地,只有在那里,在这千百年间,也许,你才会一直爱我……”
吧中的音乐忽然有换。我错过了开头,却听到了后面的零落: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她要以时间来对抗的,原来始终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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