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幕:道不同,且尽一日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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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楼上下两层,楼子华丽气派,远近驰名。
今日仍是宾客满座,只不过老板和小二不知都在忙着招待谁,大家都颇有受到冷落之感。眼看着老板与婢女们走马灯似的带着恭敬兼些微谄媚的神情在楼梯口上上下下,心里极度不平衡的一桌江湖豪客终于忍耐不住拍案而起,将老板吼到了自己旁边,怒气冲冲的喝问二楼到底有什么样的贵客,以致于这样冷落他们。听他问出口,其他桌上同样心思的客人们连连出声附和,大有揭竿而起的兆头。
“金风细雨楼苏梦枕苏公子。”
老板白了闹事的客人一眼,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正欲跟老板理论的客人们听到这个名字,象中了什么魔法一样乖乖一个一个的坐了下去,默默的喝酒吃菜。
“六分半堂雷损雷老总。”
老板继续用轻轻的没什么起伏的平淡语调道。
正在吃菜的人们突然一齐象被噎住了一样,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大堂内鸦鹊无声。
“御前名捕无情成公子。”
老板自己都不想说下去了,无奈人家先前问的问题是都有些什么人在,而他又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因此继续报告。
僵在半空的筷子齐刷刷的落地,人们瞬间石化。
“神通侯方小侯爷。”
老板说完终于长出口气:“没了。就他们四位。”
——你还想再加上谁?
顾不得落地的筷子,僵硬石化的人们纷纷机械站起结帐,然后鱼贯而出。
太诡异了,实在太诡异了。
这四个人居然聚在了一起,不走的话,谁知道会出现什么状况。
四人聚在一起其实非常凑巧。
苏梦枕与无情本来就是好友,无情应邀在澜沧山庄小住的时候,雷损恰好来与苏梦枕商谈两帮合作的要事,合作事大,苏梦枕自然要摆宴相请,路上又刚好碰见了受诸葛先生‘指点’来寻无情的方应看,一切都很巧合。于是被抓了冤大头的苏梦枕自然随口邀请方应看一起聚聚,谁知道方应看居然笑眯眯的同意了。
这四个人坐在一桌上吃饭,气氛怎么看怎么诡异。
死气沉沉了半天,还是无情打了圆场,“那次狂飙的赌局,多亏小侯爷英明,先行扰乱了会场,我等才能顺利阻止了赌赛,崖余敬小侯爷一杯。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
虽然方应看当时出手是被蔡京算计,而指使萧煞捣乱也并非为了赵家的江山,不过无情敬酒,方应看还是高高兴兴的与他喝了一杯,转而对苏梦枕道:“苏公子的风雨楼最近风头正劲,应看佩服的紧,”他端了酒杯走过去,悄悄道:“不如与我合作怎样?有桥集团不与你争江湖势力,公子大可放心。”
苏梦枕忙起身与他喝酒,颔首低声道:“小侯爷的好意,苏某心领了,容苏某考虑。”
方应看回座后,苏梦枕与雷损互敬一杯,雷损问道:“可知后来‘那个人’如何了?”
苏梦枕道:“上官世家传来书信,二公子目前在那里休养,经过温家数位高手合力施救,命是保住了,只是一身盖世武艺就付之东流……”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本来这四人关系颇为复杂,苏无是走的很近的好友,却一在公门一在野,做法上有很多背道而驰的地方;雷与苏因为利益关系时而合作时而敌对,道上传言他俩关系很不好,但是实际上他们却绝对是最了解对方的解人,只不过雷损与苏梦枕虽然同是道上人物,手段却更是迥异;方应看贵为王侯,却对无情另眼相看,只不过多少有些落花有意的味道,无情对他一向敬而远之,偶尔在宫中见了,也是客客气气,使方应看心中很不是滋味。
但是狂飙的赌局结束后,四人的看法便不知不觉间有了改观。首先是方应看貌似为国为民的出手,使原本看他不怎么顺眼的苏梦枕与无情多少有了点好感,对雷损亦然。是以今日相聚,气氛居然在互相的敬酒中渐渐融洽起来。
只不过气氛再和谐,他们心中却是非常明白的。就算彼此的想法有过那么一点两点的交集,却始终道不同,难以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雷损与苏梦枕原本最应该成为朋友的,而且在几次联手中配合的相当默契,但是要他改变自己的做法却有所不能,所以他与苏梦枕永远只能是合作,无法同流。想到这里,雷损不禁有些黯然。江湖摧人老,创业难,守业却也不容易。他纵横江湖多年,如今被奉为黑道的第一把交椅,如果不是谨慎小心,怎能有六分半堂的今日。苏梦枕的锐气激烈他欣赏,只是他不能想象自己如果也象他这样,是否仍能维持住他的堂口,他的地位。
到底是老了啊……

雷损默然起身,负手站在窗边。
窗外一树繁华。
——如果终究不能成为朋友,那么,最好能够死在他的手上,或者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雷损心想。
——或许只有死的时候,才能发现没有了彼此的江湖,非常寂寞。
方应看则走到墙边琴台旁勾指弄弦。
他长得俊美,手指也如女子般修长纤细。
可是他弹的曲子却是激越豪迈的《将军令》。
惨厉如他的剑法一样。
他的剑法,以天下为柄,以权势为锋,杀意纵横,血气弥漫。
手握天下,翻云覆雨。
其实他是个惨烈到骨子里的人,只是外表却给人温顺腼腆的假象。
所以有时候他并不是忍不住,而是不想忍。
那是他的血性,也是他的骨气。
他从来是个骄傲的人。
他认为自己可以和无情成为知交的,他也认为自己绝对有那样的资格。
可是无情就是不肯靠近他。
方应看弹着琴,眉心微微一攒。
虽然随即便舒开了,但是那一攒眉的惆怅,却凝在了心底。
——如果说我对苏梦枕示好是为了彼此利用,对他,却是真心实意的欣赏。为什么就连他,都不信。
或许真的是道不同,注定无法一路。
方应看在心里苦笑一声。
尊贵如他,缺少的只是一个解人,一个知己。
但无情却并不愿意。
“那次与关七交手险些败死后,就一直在想,”
雷损在窗前看闲庭花落,方应看在弹琴,说话的是苏梦枕:“如果哪一天我先你而去,要记得每年忌日来坟前讲讲你的事情,金风细雨楼的事情,还有,”他本就泛着绯色的眼因为酒力显得有几分醉意,轻笑道:“想哭的时候,可要拼命把眼泪忍住。”
无情愕然,看着他认真的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话,随即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淡淡道:“现在就说遗言是否为时过早。”
“不,”苏梦枕与他碰杯:“那时如果死在关七手里,恐怕连遗言都留不下一句,幸亏……”
说到这里,又想起唐燕为了救他,现在已成废人,不免心头一阵感伤。
“你说的对。”无情点头,喝酒的样子也如他人一样静而宁定:“我记下了。”然后象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的天轻云淡:“如果先走的是我呢?”
苏梦枕认真想了想,道:“以诸葛先生的智慧居然会让你遇险,那么,把神侯府拆了怎样?”
无情板着脸看了他半天,确定那是玩笑后,难得的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那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露出这样的表情,无情才头一次象这个年龄的孩子。
苏梦枕与无情对视半天,一起笑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是午后,他们四个都是要务缠身的忙人,当即苏梦枕会了钞,大家拱手告辞,各自回府。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今天的小聚之后,便再无这样的机会了。他们毕竟所谋不同,虽然彼此欣赏,却注定无法靠近。象这样坐在一起喝酒谈天的愉快时光,只能很久很久以后,长夜寂寥的时候独自拿来回忆。
事实上除了无情之外,他们确实都没有什么朋友可以回忆。
雷损有的是‘心腹’。
苏梦枕有的是‘兄弟’。
方应看有的只能是‘棋子’。
所以想起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里都涌起了一刹那的暖意。
那是他们彼此关系最接近‘朋友’的时刻,也是纵横天下的枭雄人生中,非常温暖的回忆。
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天承欢楼的老板在他们四人离开后收拾残羹时,却也有个惊讶的发现。
在桌子的一边,浅浅的留着一道水痕写着‘天下风云出我辈’。
字迹很清秀,边角勾勒的尖锐,而且工整漂亮。
而在窗台的石板上,却留着深深的苍劲指痕‘一入江湖岁月摧’。
字迹貌似规矩,仔细看来横竖却都出了头。看来写字的人指力相当惊人,窗台是大理石铺垫,居然给他入石三分。
同时房间一角的琴台上,也留了一句‘皇图霸业谈笑中’。
这句字迹又与前两句截然不同,每一处勾笔时都小心翼翼的敛去了棱角锋芒,显得圆润顺眼,只是倒着看时,却又笔笔惨烈,好似剑锋。
而在桌子的另一边不起眼处,老板找到了最后一句‘不胜人生一场醉’。
这一句好像是利器刻下的,字迹如句意般狷狂,仿佛醉后狂草。
四句诗,留在了四个地方,显然留字的人事先并不知道,其他人也写了些东西。然而,这四个人四句诗却连成了一首,如同事先约定好般的巧合。
只是这些巧合,他们是不知道的。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狂飙•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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