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觉得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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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这张美丽的脸,生于1954年。三十二岁。她长得很清洁,有着单薄的、静止的美。像是没有背景。又像是在晴空底下,天很蓝,空气清新,阳光素净;四下一看,视野开阔,街面整洁。——好得简直要让人叹气,无端地生发很多感慨。
她的美不是艳阳高照的。她不热情,也不奔放。也不害羞……怎么说呢,那是一种自管自的美,很自私,冷淡,忘我。她美得很高尚,有一次我这样形容她。她笑得差不多要喷饭。她说,我还高尚吗?这简直是讽刺,有你这样拍马屁的吗?骂人还不带脏字。
我也笑。
她对自己的容貌并不满意。她希望自己是艳丽的,外向的,开怀的,男人一见她就热血沸腾,失去了方向。她知道自己长得美,但是美得不对。她要的是汗渍淋漓的,肉欲的,简单明了的。她说,你要知道,这会给我的工作带来多少便利,我简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她把手打开,放在嘴唇边,作势吹了一下,愉快地笑了。
我说,也不一定。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有的男人就不吃这一套。再说,你又不是做身体交易的,长成那样也未必占便宜。既然是骗,就要骗得从表及里,酣畅淋漓。
她吃惊地看着我,点点头,笑道,我以前太小看你了。
我说,现在有钱人也不都是暴发户、大老粗。前个报纸上还说,不少国家公务员、硕士、博士也都下海经商了。——说这话时已是1989年。
她又笑道,你还关心国家大事呢。
我说,随便看看,这对你的工作有好处。
她对我很是赞许。1989年的我,未满十九岁,已是个健壮的青年。跟了她两年多,受过苦,逃过难,过过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生活。什么都经历了,一切已见怪不怪。我的身体已经长足,依然旺盛。我的心智更加成熟,慢慢开始腐烂。我们相依为命,仍然爱着,渐成了习惯。她凡事找我商量,变得很女人,优柔寡断的样子。我知道,她并不是没有主张,她只是喜欢这种感觉,制造它,和我一起去享受它。她变得温顺了,而我则更加自由。也许,我仍嫌孩子气,但我不再掩饰了。我是说,一个青年,他长大了,变得自信,有力,不再惧怕。他是男人,他无需去证明什么。
阿姐说,你以为博士和文盲有什么不一样么?本质上他们都是男人,对待女人的口味上,学历不起任何作用。
我笑。这女人阅世太深,对男人算是吃准了。
她沉吟一会儿说道,还是不好。——我不性感,至少外表上是这样。她笑了起来,朝我挤挤眼睛。又说,女人的关键不在美,而在于美得是否有用。我这种长相——
我笑道,太吃亏了。男人看见你,会赏心悦目,然而也畏怯。
她也笑,叹道,简直是白糟踏了我这职业,不过先天不足,后天弥补吧。好在我早就意识到了,以勤补拙,颇有成效。
此刻,这张脸呈现在1986年的夏日,鼻翼上有汗珠,整个身躯沉浸在更久远的往事里。现在,她开始回忆了,没有痛。行云流水的述说,对自己做简单的点评,不时地发出欢快的笑声,简直神采飞扬。话说到深处,她甚至会击腿感叹,站起来转一圈,骂两句粗话。她的洁净的面庞在燥热的空气里,活色生香。
我知道她是由衷的,她喜欢用这种姿态回忆往事,并不为掩饰什么,也没有嘲讽。这样的回忆方式能给她带来快感吗?我不知道。
我端详着她的面庞……某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魇住了。我对不上号。我所看见的这个人是真的,她是女人,天生丽质。有躯体和四肢。正在说话,笑声很爽朗。她长相优雅,偶尔动作也粗豪。她细致敏感,却很少伤感。
偶尔她也是伤感的,可是对于自己的处境,她又如此明朗,豁达。在人生极重要的事情上,她的表现全是冷淡的,没肝没肺的。她不认真,态度嬉皮,可她也端庄。此刻,在这张端良的面孔上,看见的全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的神情。她三十二岁了,可是样子纯净得像一滴水。岁月在这张脸上白白淌过。她枉费了光阴。你猜不出她的年纪来。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装成大学女生,机关公务员,记者或者编辑。她像的。神情单纯,隐隐带着世故,像刚刚长大**。她让人忍俊不禁。
她像是没有身世,光溜溜的一个人,来这人世走一遭,仅仅为来看热闹。她让人丧失了提防心。谁能看见呢,在她身后,站着沧桑世事,郁郁森森的时代背景,家族的衰亡,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她把它们全抹去了。她不喜欢它们在她身上留有印迹。她说,没用处的。太沉重了。背着它,人会喘不过气的。
她从此获得了自由,如此轻快,像在飘;像人生里一切不落实地的空虚,她一定觉得难以承受。她压抑着,偶尔她也会觉得气喘吗?她需要做深呼吸吗?我猜她并不快乐,她常常忧伤。这话也许言重了。我能够想象她那世故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时,略略笑了一下。那意思在说,我不快乐吗?我忧伤吗?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汗颜。

我看着这个女人……我是说,单看这张洁净的脸庞;如果你像我一样,和她生活在1986年的夏天,面对面坐着,听她一席谈;她的谈话风趣生动,不多的几句人生走向,是用温和的、坦荡的、近乎戏谑的方式说出的。她的思想脉络清晰。皮肤湿润。她在呼吸。这是个真的人。她没有发疯。
她在爱着,很真诚。她的神情天真无邪。是真的无邪,她没有作秀。如果你知道她还很善良,她的周身散发出温暖的质地;她很多情,也内向;此刻她在屋子里走动,兴之所至,这里
踢踢,那里翻翻,她累了,一下子扑到床上,把下颏儿枕在手臂上,眼睛巴巴地打量着你。
她笑了,像一个吃饱饭的孩子,脑子是空的,神情幸福而满足。她无聊之极,偶有调皮的一瞬间,就像是邻家的姐姐,每天上班下班,在楼梯口相见了,顺势摸一下你的脑勺,笑着跑开去,吐了吐舌头。彼此都很相熟了,摸摸又怎么了!
——我是说,这样的一个女人,你怎会相信她是个诈骗犯。你怎会相信呢,在这张良家女子的面孔底下,隐藏着多少世故和心机。她对于人世是算计的,亦步亦趋,精确无误。她自私,冷漠,损人利己。人生里的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遥相对望,探头觊觎着,相安无事。
她说,我曾有过侥幸心理……她摇了摇头,笑道:可是说这些干什么呢?一切已经太迟了。
她把头倚在墙上,身子往下蹭了蹭,以期更舒服些。她的脸上有疲乏倦怠的神情,往往在说话的间隙处,她自己也没留神,一不小心让它跑了出来。那一瞬间,她一定觉得很潦倒。
她说,我父母要是知道我这样……要是他们还活着。她吐了口气,简直不能再说下去。这个家族是毁了,她又叹道。——看了我一眼,顺手揭一揭嘴唇上的裂皮,说,我自己是无所谓的,活着,苟延残喘,可是他们……他们会怎么想?
她坐在那儿,肢体瘫软,由墙壁撑着。她是家族里最小的女儿,自小就备受疼爱,长得美,聪明伶俐……她曾被寄予了厚望。谁也不曾想到,她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可是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吗?她侧头问我,笑了。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天真,坦荡,无耻。
我笑了笑。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如果这是她的职业,她以此谋生。我告诉她,我是个没有是非观念的人,可是——
可是什么?她笑道。
我低下头想了想,一下子也无从说起。
她说,你还是觉得不好。小家伙,我知道你的。你希望我做个好人,有一份安定的职业,商店服务员啦,公交车售票员啦,工人或者农民。每天起早贪黑,过皱皱巴巴的日子……她格格地笑起来:可是我告诉你,不行的。如果那样生活,我宁愿去死。
她摇了摇头,神色郑重起来:我不能那样生活。虽然很多人都是那样生活着的,每月拿固定工资,舍不得用。先存一部分在银行——唔,存活期还是定期呢?活期利率低,定期利率高;还是定活两便吧,零存整取。——她拿手撑住额头,作势想了想,笑了起来:那么剩余的
钱就用于日常开支吧。吃的,穿的,公交车的月票费,孩子的书本费,还有人情来往……真是要命啊。小二子正在长个头,裤脚已经吊在脚脖子上了,球鞋一个学期就能穿出窟窿来,
听说他在踢足球。这个该死的!老大爱臭美,才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成天闹着要买新衣服。穿什么穿!一家老小,喝老娘的血,吃老娘的肉!……
我听着笑了起来,很惊诧她对街巷生活如此谙熟。她说,我丈夫就生活在这里头,刚结婚的那会儿,我在胡同里也住过一阵。
不是穷。她说,我也过过穷日子,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穷也可以穷得奔放,穷到极处,就开始变通,生出希望。可不是这样子的,寒缩,揪心,太平……一年年地忍受下去,暗无天日。每花一笔钱都要记下来,生怕厚待了自己。人活着是为什么?不就是一口气吗?这口气要吐得舒展,穷也要穷得舒展。
我笑道,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穷就是穷,穷怎么能舒展?
她理屈,咬着嘴唇,朝我抱恨地笑笑。她说,都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好一些的,有份儿体面的职业,夹着公文包,有人巴结奉承,整天忙得兴兴头头的。或者坐在办公室里,一杯清茶,
一份报纸……可是突然间抬起头来,几十年过去了!人老了,这一生平庸而健全,也不太能记住什么。
那真是恐怖的,她突然唉叹了一声,声音尖细,像在呻吟。那一瞬间,我也顿了一下,打了个寒战。我完全能够明白,那日常生活的每一天,老实平安,而且强大。人在其治下生活,被生下来,长大,一年年失去了幻想。眼睁睁地看着躯体在衰败,可是没有能力。都曾有过新鲜的血肉,也许不羁过,抗争过,可是又能怎样呢?到头来老了,那几乎在瞬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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