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0五章 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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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到达顺城,一阵和煦的暖风吹得她清醒了许多。走出火车站,她才感到口渴、肚饿。一路连口水都没喝,凭票供应的烧饼忘了买。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要步行七十多里赶回湾道山村,走得快,也要八个小时。若住店,一夜要花八毛钱,还要有介绍信。她没有介绍信,也舍不得花八毛钱住店。为了连夜赶回家,她找个饭馆买一碗烩饼,喝了一碗不要钱的清汤,这才起身往家里走。太阳已沉落西山,鸡鸭回窝,飞鸟入林。这是一条沙石公路,白天车马行人不断,到了夜里万簌俱寂。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晚风吹得路边树枝呼呼响。李明珍听见风吹草动,浑身起鸡皮疙瘩。为了防身壮胆,她攀上公路边的一棵老杨树上折了一根四尺长的粗树股,手里有了家伙,胆子就大了。常听婶婶说,这大山,这大河,树丛里,过去时有狼群出没。婶婶说,咱这山里的狼和别处的狼不一样,黑鼻头、长脸、尖嘴、立耳朵、全身灰、扫帚尾巴。这里的狼个头大,非常狡猾。偷猪时,先用前爪给猪挠痒痒,那猪感到非常舒服。这时狼叼住猪鼻子,用扫帚尾巴抽打猪,猪还以为狼和它逗着玩哪,一声不叫地走,一直走到山坳,才把猪咬死。……半路有人搭你肩膀,千万不要回头,一回头就被咬住脖子……想起狼的故事,李明珍浑身发冷。但又一想,该死该活,由天定吧,什么都别怕!天上没有月亮,却有无数的星星眨眼。天很黑,对面来人只能看见个黑影。
就在这时,李明珍看见公路右方的不远处,有四颗闪着青色幽光的灯,这光亮阴森发青。李明珍想,不可能有人打着电筒在地里,怕是碰上狼了!狼在夜里眼睛会发幽光!于是放慢了脚步,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两眼盯着幽光,两手紧握木棍,随时准备应付不测。这是两只母子狼。三个月前,一窝生下六只小狼崽,冻饿死了五只。母狼要千方百计扑猎食物哺育这只小狼崽长大,母狼带着小狼在野地里寻找食物。李明珍这时想,可不能慌乱,要镇静。这时野狼母子的四只放着幽光的眼睛死盯住李明珍。待李明珍走过时,母狼才小步追过来。
为防止母狼从背后偷袭,李明珍转过身握着木棍倒着走。母狼果然加速追来。一见那棍子,母狼放慢了脚步,李明珍倒退几步,停下来;母狼也走几步停下来。李明珍明白了母狼的策略,等她走累了,再进攻。李明珍这时站下来不走了,母狼看自己的计谋难以得逞,饥饿难忍,纵身一跳扑向李明珍。李明珍忘记了危险,只记住一条:死拼!抡起木棍平地一扫,那狼跳起身来躲过。人们都知道,狼是铁头铜背麻杆腿,狼怕打腿。母狼躲过这一木棍后就坐在地上不动,再寻找进攻的机会。听婶婶说,碰上狼可不能跑。只要一跑,这狼就认为你怕它了,它会一气追下去。李明珍想到这里,慢慢地倒退着走。母狼不再等待,又跳起身扑过来。李明珍随手把棍子横扫过去,这一棍正打在狼肚子上。狼“嗷”一声大叫,向李明珍拼命了。母狼两腿站立,比李明珍还高,双爪落下,抓住李明珍的左胳膊,一阵撕心裂肤之痛。李明珍不敢怠慢,又用木棍照着母狼身上一扫,把母狼打了个跟斗。就在这母狼倒地之时,三个月大的小狼崽扑上来,咬住李明珍的手腕,李明珍本能地用右手卡住小狼的脖子,小狼便发出呜呜的叫声。母狼听见狼崽的哀叫声,不再进攻,两只前爪扑地头贴在地上,身子趴下,两只发幽光的眼睛死盯着李明珍。李明珍一看母狼不再进攻,便随手把狼崽顺手一扔,小狼崽被摔在地上,就地打滚,爬起身跑回母狼身边。母狼一口叼住小狼崽,头也不回地向南跑了。李明珍眼看两只狼影跑远了,这才倒退步向前走。汗水浸透了她的内衣,一阵风吹过来,这才觉得浑身冰凉、两腿如铅封铁铸一般艰难行进。她暗自庆幸起来,如果今日带着大壮,母子俩肯定喂老狼了!把大壮送给老和尚做对了!李明珍坐在地上休息,忽听远处有响鞭声。急忙站起身来,巴望这辆马车快快来。马车铃声越来越响,挂在车辕上的马灯越来越亮。李明珍站在路中央喊停车。
赶车的把式正是叔叔周显亮。这天,周显亮早起赶马车去县城送新兵上站。今春湾道山村青年积极报名参军,有四个青年应征入伍,大队支书周显成的儿子周文治就是其中的一个。马车到了新兵站后,又为兵站拉了两趟物资,所以回湾道山村时天就黑了。周显亮见车前有个黑影,又听见女人喊声,觉得耳熟,立马喊了一声“吁”,马车停下来,在车上用那浑厚的山杠子嗓音喊道:“哪一个?”
李明珍听见熟悉的声音,高兴得喊道:“叔叔,是我——明珍!”
李明珍像小孩见了大人,哇哇地哭了起来。
“快上车,快上车,上车再说!”周显亮就怕女人哭,说:“大壮怎么了?你别哭,俺孙子哩?快说!”
李明珍坐在车上觉得可安全了。脸红不红叔叔也看不见,就说:“大壮走时高烧不止,上吐下泻,到了天津,大壮病得抬不起头来。当天夜里就高烧40度,那天夜里我和他姨忙活了一夜,到了医院,就,就没抢救过来!”
周显亮越听心越紧,听到最后,恨不得把心揪出来。最后,用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捂住脸孩子似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叨念:“可怜的大壮,我的好孙子!你怎么也不看爷爷一眼就走了呢?啊?爷爷天天想你,盼你,却盼来这么个消息……”
李明珍被叔叔哭得心里难受,心想,何必用谎话骗这老实人呢?可又一想,天机不可泄露哇!咬碎牙也得往肚子里咽。忙劝道:“叔叔,别伤心,大壮没福气,他走了也好,省得他受罪,大人也少受累。”
“大人受点累俺也高兴,咱们家不能无后哇!”
“咱家断不了根,咱们周家人好,老天爷长着眼看着呢!”
周显亮抹了抹眼说:“天不早了,咱们快回家吧!”他抡起长鞭,喊了一声:“驾!”两匹马躬身,拉起车向前跑起来。
“叔哇,这得说大壮走的有福气。”
“这话怎么讲?”
“如果今天我带大壮回家,今天夜里准喂了老狼。”
“你遇见狼了?”
李明珍便把与母狼打斗之事说了一遍,周显亮激动说:“明珍呐,你真是个好样的,别说一个妇道人家,就是壮汉子在夜里遇见狼也得吓个半死。这春天的狼最凶恶,尤其母狼带小狼崽更厉害”。
又问道:“狼伤到你了吗?”
“被母狼抓了一爪,伤得不厉害。”
周显亮停下车,把马灯提来照看李明珍胳膊上的伤。他让李明珍撸起袖子,然后用手掐住伤口,用力一挤,挤出一股黑血,用头上的毛巾一擦说:“这狼抓和狼咬后都有狼毒,挤出狼毒以后,明天去公社医院打个破伤风针,再包扎一下才行。”
李明珍说:“挤出毒血就行了,没事。”
马车回到湾道山村已是后半夜。
周玉正趴在煤油灯下写信。听见李明珍说话拖拉着鞋跑出屋,见李明珍空手而回,他惊呆了。李明珍进了屋,婶婶从对面屋披着个夹袄追过来。
指着李明珍说:“你说你说,你把大壮弄哪去了?你说,你是把孩子扔了,还是把俺孙子送人了?”
李明珍在婶婶的逼问下,已没勇气大声说话,伤心地说:“婶呀,我对不住您老人家呀!大壮走时高烧不断,到了天津,高烧到40度,我和他姨忙活了一夜,送到医院后,就不行了——就扔了!”
李明珍一边甩鼻涕,一边抹眼泪。婶婶一听,大哭大嚎,坐在炕沿上,两手拍打着炕席,哭到:“俺的好孙子呀,你就这么走了?娘啊,想死俺了——”
周玉站在一旁也不细问,只顾无声地哭,拉拉婶婶的胳膊说:“:婶啦,甭哭啦,大壮夭折了,算他有福气,大人少受罪。大壮走了,不还有老二吗?”
婶婶一甩胳膊说:“亏你还当爹哩,谁家过日子不是过人呐?人丁兴旺才是积阴德,难道说死一个再来一个就等于两个吗?”
被婶婶狠狠一顿数落,周玉站在一旁哑巴了。李明珍一看,只有自己去劝说还会给个.面子。
她.给婶婶擦眼泪说:“婶婶呀,咱们不想大壮,要想活人。大壮走了,咱们照样活着,往长远看,咱家人不会少,会越来越多。您老也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骨。”
婶婶哭哭啼啼,揉着泪眼说:“大壮走了,奶奶拦不住,就当是个过路童子。好,天也快亮了,你们俩休息吧。”说完婶婶回到东屋。周玉见婶婶回到东屋,马上去院里抱柴点火烧水做饭。李明珍吃了几块红薯又喝了两碗白菜汤,周玉端一盆热水让李明珍烫了脚,这才上炕睡觉。
周玉忽然发现李明珍左胳膊渗着血,说:“怎么受伤了?”
李明珍把和母狼打斗的情节说了一遍。
把周玉惊得半天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玉才说:“哎呀我的好老婆,你真是女英雄、你不知道,咱这大山里的狼既狡猾又凶残、凡是让它盯上的活物没有能逃生的。在抗日战争中。有两个鬼子兵被咱游撃队打伤,狼闻到血腥味。这只狼盯住这两个鬼子,就冲天嚎叫,招来群狼。这一夜,两个鬼子不敢合眼。天快亮了,两个鬼子只眯糊一会儿,狼群发动进攻。一只狼咬住鬼子的脖子,一只狼咬住鬼子的下身,两个鬼子立刻毙命。等咱们游撃队员赶到时,连鬼子的衣服都被叼进狼窝。”
李明珍听了周玉的讲述汗毛眼都涨大了,忙说:“今天太瘆人了。如果带大壮回来,没准被狼吃了。”
周玉说:“这可没准。你今天大难不死,知道为什么吗?是这小狼崽救了你。狼虽残忍,那是天性,因为它不残忍就无法生活在这个世界。它有狼性,和人一样,还有母性。它怕你伤害它的孩子,为了保护它的孩子,她才放过你!你真不简单哪。说不好听话,就是一个大老爷们遇见这种遭难也吓尿了裤子!”
“今天你怎么了?别夸人了。你老婆大难不死,就算万幸!今天我太乏太累了,赶快吹灯睡觉。……”
“你先别急,明日你可晚起。你走这几天,我去小学代你上课,所以课程没耽误!”
李明珍努力睁大眼睛,说:“什么,你给代了课?”
周玉说:“是啊,我给代课。”
这几天没误学生的课程,李明珍心里当然高兴。但又一琢磨,不对!中学课程那么紧,他没去中课?心里产生狐疑,便问道:“你,你们中学没课?”
周玉本以为在老婆面前评个功,摆个好,谁知却穿了邦,漏了底。只好搪塞说:“你还是赶紧睡觉吧!”
李明珍越听越觉得有问题,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逼问道:“你有嘛,你就给我说明了,我心里也安生!”
周玉一脸地无耐。他本是个慢性子,你越急,他越不说话。
在李明珍的逼问下,他只是说:“没啥问题,你先睡觉,明天下午还上课呐。”
李明珍脾气本来就急,见周玉说话吞吞吐吐,忽地坐起身来说:“你今天不说明白了,咱就不睡觉了!”
周玉所答非所问:“你胳膊上的抓伤,要去医务所包扎。狼嘴有毒,就怕感染”
“你不用扯闲篇,你心里到底有嘛难言之隐,你难道还不能告诉你老婆吗?”
周玉无耐,只好从挎包里取出一封信,说:“你看看,这是咱爸来的信!”
李明珍一听是公公来的信,拿信的手就打哆嗦。她从没见过这位公公。她知道,她和周玉搞恋爱,公公坚决反对!毕业分配时,公公并不知道李明珍也随周玉分配回原籍。这封来信,措辞严厉,坚决不许周玉自行作主,周玉的个人问题应由组织负责!根据当前国际形势,一定要摒弃个人的私利,一切服从大局。尽快办理好手续,返回部队,听从组织调遣。李明珍没看完信,那头好像胀大了一圈。这伤心的泪水涓涓流在脸上。
周玉见李明珍无声地哭,心里害怕,就说:“你难受,你一哭,我就浑身颤。我已给咱爸写信了,我不回部队就是。”

李明珍一拢鬓角的头发,说:“你不能违抗命令,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你写给咱爸的信让我看看!”
周玉将自己写的信拿给李明珍看,李明珍接过来刷刷几下把信撕碎了,说:“我不会再耽误你的前程,不能影响你的进步!”
“你说什么呐?我早就想好,我能和你在一起,当一名山村教师就心满意足了。”
李明珍说:“不能短见。国家需要,就是第一需要。我想清楚了,今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承担!”
周玉听李明珍说出肺腑之言,一时激动无比,搂住李明珍说:“咱还是休息休息,别再说这伤心事了!”
李明珍说:“不,咱们现在把事情说妥了,好抓紧时间,你好轻装上阵!调令什么时间来的?”
周玉说:“调令是从地区组织部转到皇台中学的,你去天津之前我就收到了调令。”
李明珍说:“你为嘛瞒着我?”
“当时见那封电报,你要回天津,心里本来就难受,我再告诉这件事,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李明珍说:“那咱爸的信到了几天?”
“昨天刚从中学取回来的。”
李明珍说:“这事都告诉叔、婶了吗?”
周玉惊慌地说:“我哪敢告诉这二位老人家?我准挨顿臭骂!”
李明珍说:“好吧,人生之事,好事多磨。既然这样,咱们就来个了断,好聚好散!”
周玉说:“明珍,你说什么呢?我不告诉你吗,我不去!”
李明珍说:“你怎能抗拒命令?我知道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都同意了,难道你还以为我没说真心话吗
你不能因为我而遭受处分!你应该勇敢面对现实,你的胳膊怎么能拧过大腿?父亲那一关你能通过马?你不能因为我而颓败!我跟你说,明天下午咱们就去办手续,怎么样?”
周玉哭了,他说:“若为自己的前程而毁灭家庭,人家不戳我的脊梁骨吗?”
李明珠说:“我和你结合我就知道我犯了错误,但是,木已成舟。现在我也想清楚了,这件事,咱们只能这么办!”
“难道咱们就这样分手?你没想过?还有没出生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爹?我能这么狠心?”
“你不用操心。我都想好了。我要离婚不离家。我要落地生根。什么城市啊,农村哪,我不在乎在哪生活!但我认为我喜欢就行!”
周玉惊奇地睁大眼睛说:“你和我离婚,不回天津?就死守在湾道山村?”
李明珍说,:“你别惊讶,这湾道山村好、山好、人更好!我来这里第一天就喜欢上了。我可不是说先进话,我不会!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知你说的是真心话。假如咱俩离了婚,你应该到生活好的地方去。你还年轻,应该有个家。”
“以后的事你就别为我考虑。我认为,咱叔咱婶年纪大了,虽然咱叔是老革命,但他却不去享受应有的待遇、生活,甘当一头老黄牛。咱西山大姐,身体病病歪歪,我就把咱叔和婶当成我的父母,二老对我太好了,我当然也离不开他们。这就是我的想法!”
一席话说得周玉面红耳赤,羞愧难当,想起母亲,为打鬼子献出生命,长到九岁,贺家梅抚养照顾他。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而自己呢,和李明珍相比,差距太大了。想到此,周玉伤心地呜呜哭了。李明珍看他伤心落泪,便扯下枕巾给他擦。
周玉握住李明珍的手说:“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呀!你为我吃尽了苦,我无法感谢你呀!”
李明珍说:“咱俩说不上报答、感谢,你知我心,我知你心就得了。”
周玉低头叹了口气说:“唉,有些事我不愿说,现在说说闷在我心中的话吧!”
李明珍说:“还有嘛事没有告诉我?”
周玉说:“你为我代过呀,你还不知道吧?”
李明珍说:“自己干的事,自己知道,我怎么为你代过?”
周玉说:“贺永新是我表哥,我们哥俩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他是个争强好胜之人。如若别人比他好,他准嫉妒你,而且编着法整你。他从小到大就忌妒我。对咱俩表面支持,实际是为了他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和我说过,他转业也要转到北京,最好在北京搞一个对象、安个家。他看上了晓琬。但父亲一心要我和晓琬结婚,我不敢直接表态。他早看上晓琬,就因为我,他不能得逞。后来发现咱俩搞恋爱,他非常高兴,为了达到目的,他竟敢把我的毕业实习改为毕业分配。为了促成咱们,他和何云良一起做工作,让咱们快快结婚。因为我和你结婚,他就可以一门心思去追晓琬了!在儿童团中,何云良年纪最大,个性最强,谁要伤了他,他不讲情面,当面报复!我从朝鲜回来和咱‘妈’回湾道山看望叔婶、乡亲们。何云良去看我娘俩,偷偷给我做媒,要把他妹介绍给我,我当时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栽了他的面子。他当时就骂我:“不识好歹!”他对我没有办法,可对你有办法呀!你的遭遇就是带我受过呀!”
周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可,这次你受处分,就是代我‘受过!’这次调我回部队,又是贺永新来做好人,他说,在他转业之前,一定要处理好咱们俩的事情。不然他姑父又该骂他了。他成全了咱们俩,现在来又分离咱们俩!我分析是晓琬不同意和他搞对象,也许是父亲发现了什么!”
说到这里,周玉抱住李明珍说:“我现在想哭,哭都哭不出泪来呀!”
李明珍一直在听着周玉的叙说。平时看周玉老实厚道,少言寡语,谁知他对什么都一清二楚,都分析得入微、透彻。听了关于贺永新、何云良二人的是与非,回想自己的遭遇和处境,仔细琢磨又消了气。李明珍就是这样一个宽宏大量的人。
李明珍说:“你分析得挺好,两个人的嘴脸也看清楚了。我心里也明白了。但是,不管对咱们如何,我不计较。事已至此,悔恨也没有必要!反正都是咱们内部矛盾!没嘛大不了的事情!那明天,对,就是今天,咱们去公社办手续,我支持你回到部队,去干你应该干的革命工作。你知我心我知你心就行了!”
窗户纸已透出白光,天亮了。
李明珍起身下地点火做饭。婶婶起来,看李明珍两眼红肿的象樱桃,说:“明珍呐,你们俩叨叨半宿,一会哭一会笑的。说,出了啥事?如小兔崽子欺负你,婶替你出气!”
李明珍这次不会说谎,说:“周玉要调回北京。”
婶婶听了可像炸了窝,厉声说:“什么?回北京?这个家他不要啦?啊!这不是狠心贼吗?”
扭哒扭哒进了西屋,指着周玉说:“好你个小兔崽子!你想抛家舍业去北京享清福去?那你当初就不该回来!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周玉自小就在娘和婶婶的呵护下成长,婶婶的风雷脾气他当然清楚,虽然长大了,还是惧怕她老人家三分。不说不行,要说也得说真话。别看婶婶大字不识,但辩解个理,可分析得清楚。
只好嗫嗫嚅嚅地说:“是调回北京!这可是我爸让我回去!”
婶婶说:“你老大不小了,你还光听那老东西的话?那老东西可办的是缺德带冒烟的坏事!你不知道明珍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你一甩手就走了,她们娘俩怎么过?明珍为你受了那么多罪,容易吗?你现在又要远走高飞,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回北京?你惹不起你爹、你妈,我叫人给老东西写信,再打个电报,这北京你就别回去了!有什么事我顶着!”
周玉大气不敢出,小声说:“婶婶,您先别生气,听我说。这次调我,不是我父亲的主意。上边有通知、有文件严格着呢!.”
婶婶一甩手说:“我不管那些,我就是不让你走!”
周玉说:“因为这次要求特别严格还不许有任何政治影响,所以”
婶婶摆手说:“得啦,得啦,甭说那些客套话,我听出来了,不但你调走,还要和明珍划清界线,是不是?”周玉说:“这不是我的真心实意。贺永新随调令来了,他说的。”
婶婶说:“是不是贺老二家那个臭小子?他来干拆桥断路的事?我骂他八辈祖宗!”
周玉说:“这件事也不是他的意思。我和明珍结婚,就没让我父亲知道。我父亲现在知道了,来信就骂我……。”
婶婶骂道:“这个老东西。还是那么霸道?这婚姻自主,在他那就不自主了?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想反对?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他就这么狠心?我去找你叔,让他去北京找他,骂他一顿!”
李明珍正做早饭。一听婶婶要去饲养棚找叔叔,就走进屋说:“别去找我叔啦,这件事我们俩已经说好了!”婶婶一瞪眼说:“什么?你同意了?我说明珍呐,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事你就忍啦?啊?你受了这么多罪,就放周玉走了?你怎么办?你那没出生的孩子怎么办?一出世就缺爹少娘,你不想想,这个家就这么败了?”
婶婶不听明珍的劝告,扭着小脚就要往外走。
周显亮拐着腿走进院门,说:“大清早耍啥疯?”
婶婶两手拍着胸脯说:“这个家可过不了啦!”接着就把周玉和李明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周显亮听后也不说话,掏出烟包往烟锅里装旱烟,点上火,坐在石板櫈上叭嗒叭嗒抽旱烟。抽了一锅烟,这才走进西屋问周玉,周玉点点头。周显亮那古铜色、核桃皮似的脸马上阴沉下来。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
周玉就怕叔叔一声不吭。过了有半袋烟工夫,周显亮说:“一切服从革命需要吧!”
婶婶正等着救星说话,一听这句话,立刻跳了起来,说:“你就这么大公无私?就这么让他把家败了?啊?”
周显亮平时不爱多说,但要说出话来,可是吐唾沫成钉。他一看老伴急得跳高,便用烟袋锅敲着鞋帮子说:“你一个老娘们家家,知道啥?钉铆不分,瞎闹哄啥?这是组建机密单位,就需要咱周玉这样的人!周玉来学校教书本来就是下放锻炼。他本身就是军人、党员,难道想干啥就干啥?像你一样?”
几句话就把婶婶这门“小钢炮”打哑了。不跳也不闹了,只说:“行,听你老东西的,出事你兜着!”
扭着小脚走到灶台盛饭去了。
周显亮问道:“小玉呀,这是国家的需要,任何时候都要以大局为重。只是坑了明珍,明珍可受苦了。明珍呐,你对此事有什么想法,你说说,让叔叔听听。”
李明珍说:“叔叔,咱们不能怨人家。这事也不能怨周玉,他所干的工作的确要求非常严格。不能因为亲属的政治问题而受影响。这个我知道。我同意他调回部队,我也同意和他离婚。但我有一个要求,离婚可以,但我不离开这个家。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了父母,我要守着您二老、守着我的儿子过日子。遍地黄土都埋人,在哪儿生活惯了都是自己的故乡。我哪儿也不去,这儿就是我的家!行不?”
周显亮听了李明珍一席话,心情激荡!他说:“叔叔我已年过半百,我就想有个有老有少、热热闹闹、团团圆圆、和和睦睦的家。当前国内外阶级斗争激烈,在这件事处理上,明珍站得高,看得远,不愧是有文化有知识之人,说话办事,胸怀大度,叔叔非常佩服!叔叔心里也如刀扎,难受哇!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让你受苦了。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将来把孩子奶大,有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还是要成个家,有个家才是生活!”
说到这里,周显亮老泪纵横,哭声不止。周玉和李明珍在一旁也无声地哭了。婶婶在外面正吸溜吸溜地喝着小米粥,两行热泪落碗里,和着稀粥咽下肚子里。
两天后,周玉和李明珍办了离婚手续。办完手续李明珍赶到顺城亲自把周玉送上北去的火车。周玉回到北京,来过一封信主要问李明珍坐月子之事,此后音、信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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