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东宫奏对志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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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来到东宫之前,李建成正与李元吉、马三宝商谈曹玥、凌敬来求救一事。
正如房玄龄所料,曹玥和凌敬回到河北后不久,就听说了窦建德被擒之事,他们哀痛欲绝,始知窦建德是故意以己为饵送他们安全回乡,顿时仰天无泪。尤其是曹玥,她一直走在她和窦建德曾一起去过的地方,树林下,溪流边,那里都留下了他们的一声一笑,可现在却都成了回忆。她恨自己,夫妻多年,竟在最后还是被窦建德“骗”了一次。她很多天不吃不喝,痛哭失声,江山,天下,她统统不想要,报仇,怨恨,她也统统不想做,她只想要她的夫君,她只想让他平安归来。
所以,当有臣下建议她举兵起事,为窦建德报仇雪恨时,她断然拒绝了。她明白,窦建德现在大唐手里,她一旦起兵,窦建德将必死无疑。幸好,凌敬也和她是一样的想法。于是,他们费尽口舌,耗费了很多时日终于说服了大家一起降唐,但条件是换窦建德一命。
那天,曹玥在凌敬的陪同下带着所辖州县的各项文书,走向金銮殿,亲手向李渊递交了降书,请求李渊留窦建德一命,他们夫妇愿从此远离朝堂不问世事。兵不血刃就降了河北全境,李渊自然是兴奋异常,至于曹玥的要求,李渊到底是老谋深算,既未应下也未拒绝,话虽然说得模棱两可,却总是有意无意给了曹玥无限希望,但又未把话说死,也给自己留了足够的余地。
曹玥不知李渊话里的玄机,当下破涕为笑,连连谢恩,只待窦建德被押回长安后,圣旨一下,夫妻团圆。但凌敬却心感不安,他总觉得李渊难以信任,因而又建议曹玥去祈求太子李建成,希望李建成能为窦建德说上几句话。
凌敬道:“夫人,这大唐陛下虽未拒绝我们的请求,但到底也没有明确应下。臣以为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最好还是再谋良策以求万全。”刚进长安没几天,凌敬就捕捉到了秦王府与东宫不甚相合的信息,他信奉敌人之敌便是友,故把李建成当成了救命稻草。
“先生深谋远虑,一切但凭先生做主,只要能救下建德,玥儿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曹玥说着便哭着向凌敬跪了下去,凌敬赶紧扶起曹玥,连说“不敢,此乃臣分内之事”。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主仆二人议定之后,便迅速找了一个妥当的时机前往东宫拜访。他们一起恳求李建成能施以援手,不仅从感情方面尽显卑小、尽述悲苦,期望激起李建成的怜悯之心,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从朝堂局势上替李建成分析,说李世民经此一战军功更盛,只怕不会再受太子制约,而太子在军中又无与李世民能抗衡的实力,天长日久恐东宫不保,只要李建成能救下窦建德,整个河北都将唯太子马首是瞻,窦建德虽败于李世民但实力尚存,届时李建成必将如虎添翼。
这个诱饵一抛出,李建成神色凝重,再无犹豫之态,忙说:“夫人言重了!夏王仁义无双,当世难有匹敌之人,建成一直是仰慕的很哪,只恨我们总是纷争不断,是以至今仍缘悭一面。如今你我一家,建成岂有旁观的道理?夫人放心,只要时机得益,建成一定全力以赴!”曹玥和凌敬得了李建成的这个承诺,心下大喜,随即便回驿站静待消息。
但当他们离开东宫后,李建成就立刻叫来了李元吉和马三宝一起商议。李元吉是举双手赞成,他再一次把自己在前线如何如何受掣肘、将士们如何如何拥戴李世民等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李建成信之不疑,心里无形中又对李世民多了几分猜疑。李元吉一个劲儿地怂恿李建成应当在军中多培植一些有力量的人,眼下窦建德就是最佳人选之一,绝不可错过。
但马三宝不置可否,他思索一阵后突然问了一句:“殿下,臣以为我们在出手相救之前最好先预估一下,到底有多大把握能把窦建德给拉过来,到底值不值的出这个手,千万别到时候喂饱了别人的马!”
李建成听后豁然开朗,连声称是:“对,没错,还是三宝想的周全。人我可以救,但前提必须是我的人!”
魏征来到东宫,满脸堆笑地刚走上前就被守卫给推了回来。他双手掐着腰,原本想骂回去,但一想到好人不与“狗”斗就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又重新走上前,费了好大劲,又是东拉西扯又是威逼恐吓的,终于说服守卫给他通报。魏征兴奋难耐,好像明天就能封侯拜相一般。
“魏征?我记起来了,好像曾经和李密一起来投奔的,后来又转向窦建德那边去了。”李建成坐在正厅中,面无表情道。
“回殿下,正是此人。他说他原是夏王窦建德手下的中书舍人,现在夏王窦建德举国降于大唐,所以他特来投奔,愿效犬马。”守卫答道。
“窦建德?魏征?殿下,三宝觉得不妨一见,兴许此人有大用!”马三宝建议道。李建成点点头,便召了魏征进来。
魏征一进来,李建成就马上欠身行礼,一边表示欢迎,一边嘘寒问暖,连说“先生此来,足令东宫蓬荜生辉,建成三生有幸”,同时还连声请教。魏征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礼遇,竟一时感激地说不出话来,由是更加坚定了要为东宫效死力之心。
魏征一镇定就开始滔滔不绝地陈述起自己的治国理念来。魏征道:
“殿下,三皇五帝施德教化,万民大治;尧舜禅让,信义大兴。自古以来,但凡治世,莫不是德主刑辅。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殿下甚为储君,乃未来执掌天下之人,臣请愿,希望殿下效法先贤,以身作则,专尚仁义,德惠天下,江山必得大治!”
李建成边听边点头,连连称是:“先生所言极是,建成受教了,请受建成一拜!”李建成说完就躬身作拜,魏征一时受宠若惊,忙叩头谢恩,迅即更是滔滔不绝连说了好几个时辰,可李建成更是仔细听着,丝毫未显疲倦之意,魏征顿感得遇知己,刚想再论述几句,李建成突然摆手打断了他,平静问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不过建成以为,政之一事,惟在得人耳!”
“殿下高见,臣也赞成。”魏征拍手赞道,“自古以来有得一人而得天下,亦有失一人而失天下,足见人才之重。不过,评定人才也应先论德、再量才。”
“哦?”李建成略一沉吟,笑道,“先生果然与众不同,不知这是先生的一贯说辞还是真的那么以为呢?朝廷不养闲人,若无才,纵是品行再高又有何用?”
魏征一下子愣住了,他原本想说,用人需德才兼备,纵然有德无才也不过能力问题,与事无害,而若是有才无德,那轻则灭家重则亡国。但听李建成如此一说,便知二人在认知上有些差距,不想辩驳也不愿服输,便笑而不语。岂知李建成又问了他一个问题:“身为臣子,最重要的便是一个忠字,先生曾与魏公一起来投唐,可是后来却跟了夏王,如今夏王落败,先生又再次入唐,魏公、夏王都待先生不薄,敢问先生对他们二位可曾……”
魏征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他不愿做违心之言,铿锵道:“昔时赵襄子兼并智伯,家臣豫让为主报仇屡次刺杀赵襄子,赵襄子问他,在智伯之前他也曾事范氏、中行氏,可为何却单单为智伯报仇,豫让答道‘范氏、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便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那我自然便以国士报之’。孔孟亦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下尽忠与否全在君之礼遇而已。臣今来投奔殿下,自是全心辅佐,期望建功立业,绝无二心,请殿下明鉴!”
李建成转着手里的茶杯,眼神慈善,心里却道:尽忠与否全在君之礼遇,那若是我不高看你,你就会背叛我不成?难道我想让你尽忠于我,就得我亲自去求着你不成?李密、窦建德一落败你就立马改投新主,丝毫未见悲戚之色,未免动作太快了吧?
魏征在那儿站着,他似乎也预感到太子对他貌似生了几分偏见,陡然间心里浮起几分失望,但片刻就调试好心情,他还有一个杀手锏。于是,他不再高谈治国理政,而是转而论述起当前的朝政局势来,尤其是东宫与秦王府各自的优劣,说地是头头是道,分析地更是透彻深刻。李建成从未听过如此透彻的分析,当下立即对魏征刮目相看起来,他问:“那先生以为,建成应如何破局呢?”
“除掉秦王,只有死人才永远无法与活人争辉!”魏征朗声道。他的这句话一出来,李建成和马三宝先是惊骇万分,后是不屑一顾。李建成始终认为,东宫地位是否稳当,秦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如何,所以,他要做的不是怎么去与秦王相争,而是要想方设法留住圣心。他若对秦王下死手,陛下势必对他转冷,他兄弟众多,就算没了秦王,再挑一个太子绝非难事,何况,如此不仁不义,如何面对百官黎民,如何堵得住后世悠悠之口!李建成想,只要父亲还信他,他的太子之位就谁也夺不走。

而且,李建成也突然想到,魏征先前满口仁义道德,现在却又建议他毒杀兄弟,如此前后不一致怎能令人说服?再者,是李世民把窦建德给生擒了,而魏征,窦建德手下的中书舍人,竟然怂恿他去毒杀李世民,难道就没有一分半点要为旧主雪恨吗?他李建成从来只有钳制他人的份儿,岂会傻到被他人所利用?
当然,这些是不可能当面说给魏征的,他亲自走到魏征前面,对魏征又是一番嘘寒问暖,还大大表示了自己的敬佩和感激之意,只说秦王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兄弟情深终究不忍,而且他还告诉魏征,他相信秦王不会罔顾兄弟情义。心里却已然明白,魏征,与自己不是同路人。
因有先前的一些隔阂,魏征以为自己会遭到冷遇,没想到太子依然如此厚待,虽未听从魏征的意见,但魏征也感受到了太子的仁厚,他告诉自己太子不是不听他的只是不忍心,刹那间魏征立刻对李建成生起了一股敬意,又向李建成建议应早点儿奏禀陛下请秦王早日回京,魏征道:“殿下,洛阳乃兵家必争之地,实在不宜让秦王居留太久啊,请殿下早作决断!”
李建成连声应下,并迅速结束了与魏征的对话,命人特地给魏征备下上房,好生款待,不得有误。魏征更是感激不尽,叩头谢恩。只是在退出后,魏征撅噘嘴,小声嘟囔着:“又不听我!我看你将来会怎样!”
“果然是书生之见,唯德是论!”魏征走后,李建成下了一个定语。马三宝点头称是,却仍不解问道:“殿下既然不看好他,那为何还将其留下?”
李建成微微一笑道:“燕昭王欲得千里马,便厚待了一个才干一般的郭隗,结果群贤并至。我暂且就先把他当成我的一个郭隗吧。眼下世民那儿是越来越难抑制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失了控,得人才者得天下,东宫必须拿出自己的态度,让那些豪杰们知道,东宫才是他们最该来的地方!”
“殿下高见,是三宝浅薄了!不过三宝以为,他的最后那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殿下不妨听上一听?”马三宝道。
“你是说要把世民给召回来?”
“殿下英明!”
第二天,李建成就向李渊上了两道折子,一道极力举荐魏征,一道请旨召回李世民。谁知李渊一听魏征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特意召来魏征,大声斥骂道:“哼!你不是在夏王手下干得风生水起吗?怎么,这夏王前脚刚成了阶下囚,你这后脚就想重新回来了?你以为大唐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任性!狂妄!”
魏征面不改色,用洪亮的声音回禀道:“陛下此言差矣!第一,不是臣主动投靠夏王,是兵败被俘,臣对大唐绝无一丝一毫之藐视,请陛下明鉴!第二,夏王虽任用臣为中书舍人,但一直难以全信,故臣也没机会在夏王跟前侍奉,谈不上是‘风生水起’!第三,臣心向大唐,虽身在夏但也从未做过有损大唐之事,请陛下明察!”
“从未做过有损大唐之事?”李渊冷笑道,“文人果然巧言善辩!那朕怎么听说你轰轰烈烈地为窦建德搞了一个什么屯田,让其实力大增,足可与关中抗衡,这又怎么说?难道是无心之举?”
魏征不慌不忙,从容道:“陛下容禀,臣是搞了屯田没错,但受益的可不是只有窦建德,还有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大唐一统天下,夏之百姓亦大唐之百姓,臣为夏之百姓谋福,也便是为大唐之百姓谋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为百姓谋福也便是为陛下谋福。所以,臣屯田不是为窦建德,而是为陛下啊!”魏征说完向李渊跪地拜了三拜。
李渊冷笑一声,他虽然生气可魏征的话却也无形中让他听得极为舒服,尤其是那句“大唐一统天下”更让李渊十分受用,他“哼”了一声道:“虽是狡辩可也不是没一点儿道理。我大唐海纳百川,绝不会将投奔之人拒之门外。原本凭你之所为本应重罚,但看在太子力保的份上就暂且饶你一次,日后在东宫好好做事,若再稍有不轨之心,朕定不轻饶,新罪旧罪一并罚了!”
“臣领旨!”魏征欠身跪拜。
此事过后,由李元吉出面与尹德妃和张婕妤联系,这两位妃嫔便总是制造机会在李渊面前编排远在洛阳的李世民,李渊原先并不以为意,但耐不住三人成虎,慢慢心里也犯起了嘀咕,琢磨着李世民在洛阳的日子也不短了,是该回来了,故忙下了召回的旨意。
圣旨下达洛阳后,房玄龄即刻辞别众人,回到屋里收拾古书典籍,长孙无忌赶来帮忙。二人一边收拾一边聊起律法来,聊着聊着房玄龄就惊道:“辅机,以前只知道你最爱钻研这些律法条文,可今天细聊起来才发现你居然如此见解高深,以前真是小瞧你了。”
长孙无忌最喜欢听别人夸他这一点,当即笑容满面:“哪里,哪里,是你谬赞了,我不过是多看了些书罢了,谈不上什么高深。”
房玄龄呵呵一笑:“你就别谦虚了,能把这么枯燥的东西看出趣味来,已经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本领了。哎,我呀,怕是一辈子也学不来。”
作为礼貌,长孙无忌也回赞了一句房玄龄,然后便又聊起律法来。一直以来还很少有人愿意跟他这么来聊,毕竟,谁会喜欢这么枯燥的东西,所以越说越起劲,最后竟发起了牢骚来:“玄龄,老实说,我觉得一国之本其实就在于律法。可惜,秦汉以来,要么严刑厉典,让人苦不堪言,要么矫枉过正,又过于简单,《九章律》不就如此吗。《大业律》倒是有些可取之处,却到后来也成了摆设,乱军四起,谁还顾得上什么律法。陛下建朝后让裴公他们整修《武德律》,本是好事一件。只是……哎,玄龄,不瞒你说,那个裴寂他懂什么,我偷偷看过他们弄的草本,哎,整部法典几乎就是《大业律》的翻版,就没做什么实质的修改,可就这样他们还弄了这么多年还没弄好!哎,算了,不提了,反正这事我们也插不了手,有心无力啊!”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改?”房玄龄问。
长孙无忌突然陷入了回忆中,当他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到寄人篱下的男孩,身份的转变,多年的见闻,他渐渐了解并明白了底层黎民百姓的挣扎和不易,有时他们不是想犯法,可碍于生存不得不犯法,而一旦犯了法却再无回头之日。由此,他一直在想,律法的目的是什么,是惩治犯罪吗?不是,准确的说,应该是预防而非惩治,所以,死刑应该再少一些,应该给那些知错悔改的人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长孙无忌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命只有一条,能留着还是留着的好,谁都不易啊!都说法与情不能兼顾,可实际上这并不矛盾啊!仁政仁政,说的不正是如此吗!”
“是啊,法与情并不对立,不过,只有法好还不够,能不能一五一十地执行下去才是关键。”房玄龄同意长孙无忌的看法。
他们二人就这么边收拾边聊,突然有一刻房玄龄向长孙无忌说了一声:“辅机,多谢!”其实这一声谢他有很多机会去说,只是一直难以企口。
长孙无忌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房玄龄所言何事,淡淡道:“只要大王好,你我都好,其余的,不足挂齿,何需言谢?若是介怀岂不见外?”长孙无忌没有遵从李世民的意见把律法典籍从房玄龄处搬走,就是暗示房玄龄,他在乎的不是这些书而是他们的同僚之情。于此,房玄龄自然明白。
正在这时,杜如晦急匆匆跑来,边跑边喊,见到他二人就不由分说拉着他二人就往外走。杜如晦告诉他们,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世民和薛收居然吵了起来,而且据说还差点儿动起手来,幸好有孤神庆和尉迟敬德拦着。杜如晦听说后赶紧来找他二人,意欲一起去劝解。
“什么?怎么回事?”
“这怎么可能?”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越听越焦急,既惊诧不已又难以置信。李世民与薛收二人向来相处极好,这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虽然他们很是疑惑,但脚下不敢放慢,急忙骑了马赶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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