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西水东流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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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虽然内心惊疑,但仍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便重新斟了一杯酒,向薛收道:“薛公子实在是多虑了,大丈夫行于世,自是义字当先,岂能被儿女私情所左右?世民虽不才,却也愿学圣贤之道。薛公子当世奇才,能来助我大唐,乃是陛下和朝廷的福分,世民怎敢因个人之私而与害朝廷大义呢?何况往事早已时过境迁,追之何益?往者不可谏,但来者犹可追,希望薛公子能不计前嫌,辅佐陛下治国安民,那便是世民之幸!”说完就仰头饮下了杯中酒,示先干为敬之意。
薛收也举杯道:“多谢秦王海涵,那是伯褒小人之心了,现在就以此酒赔罪,请秦王勿怪!”薛收也仰头喝下了杯中之酒。
李渊见状哈哈大笑:“好了,过去的事我们都不提了。世民有句话说的好,往者不可谏,但来者犹可追,不管怎样,现在薛公子也只身来到了长安,那便是心向我大唐了,朕和满朝文武都欢迎之至啊!薛公子就且安心留下,朕向你保证,这以后不管是谁,谁要是敢找薛公子的不是,那就是在打朕的脸面,朕定不依!”
薛收起身郑重地向李渊行了谢礼,道:“谢陛下隆恩,薛收感念于心,定当誓死以报!”
李渊亲自走下去把薛收扶起来,称不必多礼。薛收又道:“前些时候,陛下传召,伯褒有负圣恩,请陛下恕罪。”李渊赶紧一摆手,说道:“都过去了,不必提了。薛公子本就是爱游历的人,朕只当你是玩心未泯,看,现在你不是依然还是来了吗?你不曾负朕,又何罪之有?这些话以后不许再提了!”
李建成顺着李渊的话往下说:“是啊,薛公子,眼下我们都应该把眼光放在将来才是,过去几年薛公子四处游历,逍遥惯了,这以后只怕可就要诸多劳累了。陛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向薛公子致歉呢?”李建成笑着手拿酒杯走到薛收面前,与此同时近侍牧有福也向李渊呈了一杯酒。李渊道:“对对对,确实是如此,以后薛公子可就没以前那么潇洒了,朕确实该先行致歉。来,我们都一起敬薛公子一杯!”
薛收推辞不过,只好饮了这杯酒,说道:“陛下折煞伯褒了!能为大唐效力,为陛下尽忠,是伯褒三生有幸,何谈劳累一说?何况实际上,虽然伯褒是四处游历,可也并不只是逍遥二字。伯褒生平无所好,唯爱文章而已,所以有时遇到留恋之处便常常作诗赋文,甚是耗费心神,常冥思苦想数日,细究起来也并不轻松。伯褒天生最喜劳累,偏是个闲不住的人,只怕到时候陛下想闲置都闲置不了而日久生厌呢!”
李渊和李建成一起哈哈大笑,又赶着一起敬了薛收一杯,并道“那是朕荣幸之至”。
李世民坐在一旁,一直盯着薛收,仍是疑窦未除,特别想知道那时长孙舜华与薛收究竟有何过往。可这一想,又见薛收风度翩翩,丝毫不输于自己,不免心里就生出几分酸意。刚听到薛收说自己生平唯爱文章,便起身,故意装作不知道:“原来薛公子是诗文大家啊?”
李渊马上瞥了一眼李世民,心道这孩子怎么突然孤陋寡闻起来,“哼”了一声道:“薛公子十二岁就文采斐然,名动长安,在座谁不知道,就你,整天喜欢舞刀弄枪,也就会握个笔写几个字罢了,万分之一都及不上!”李渊此话一出,在座朝臣无不低头暗笑,不过,李建成、李慕兰、薛收等是打趣,而李元吉、裴寂等几个巴不得李世民出丑的则是喜出望外,纷纷冷笑。
李世民霎时脸色绯红,李渊的话无疑戳到了他的短处,但他仍装作若无其事恳求道:“那是,我,我的文笔怎么能拿得上台面呢……可,可古人言‘人生在勤,不索何获’,不知道薛公子能否借此机会现场赐墨,好让世民开开眼界、学习学习呢?”
“呃,这个……薛公子,方便吗?”李世民的这个要求李渊顿时觉得有些唐突,但其实也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也早想着一睹薛收文采呢,故而吞吞吐吐问道。
薛收低头一笑,从容道:“这是伯褒最拿手的事,有何不可?请陛下赐题!”
“嗯……那就,现在刚得胜不久,要不就以大军凯旋为题,如何?”李渊想了一下,试探着向薛收发问。李建成立即明白,李渊是怕薛收万一现场写不出颜面有损才以此为题,薛收亲历战场,且又数日已过,或许薛收早已有过腹稿,此时信手拈来正是最合适不过,因而他也连忙称这个题好,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谁知,薛收暗中瞥了一眼李世民,竟当场否决了李渊的提议:“陛下厚爱,伯褒理当心领,只是此事早已过去多时,今日再提笔论之,怕有作弊之嫌。”他斜眼看了一眼案上的菜肴,发现有一道菜为“雪婴儿”,乃是以豆粉、面粉等附着在蛙骨蛙肉之上,再下油锅炸之,熟而不焦,既滑又嫩,形似婴儿,色白如雪,故名“雪婴儿”。薛收心里一动,便向李渊道:“陛下,那伯褒就以这‘雪婴儿’为题吧,请陛下赐文房之宝!”
李世民心里一惊,想道:他竟当真要现场作文,看来还真有几分真本事,不过可别自信过了头儿。李渊起初犹豫了一会儿,但薛收又坚决奏请,李渊也好奇心起,便立时吩咐赶快准备笔墨纸砚。
不一会儿,书案以及必要的笔墨纸砚等均摆在了殿中。而薛收则浅浅一笑,待一切刚备好,片刻还未停,薛收就提起笔,唰唰地奋笔疾书起来。现场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只看到薛收舒袖恣意、纵横往来,如一江之水倾泻而下,不仅未曾停歇反而越写越疾,貌似胸有万言不吐不快。此时薛收,如同一个谪仙人飘落凡尘,望之神往而不知身之所至,甚至,当薛收收笔的时候,大家都还没缓过味儿来。
这一刻,大家都暂时忘却了君臣之礼,纷纷挤上前,包括李渊、李建成、李慕兰、柴绍等人,有的欣赏起薛收的书法,清逸绝俗,行云流水又暗含规章,刚而不摄,柔而不媚,实是让人望之忘忧、百看不厌;有的则品评起他的文章内容来,大家发现,此文虽是片刻一挥而就,但却极为简繁有序、衔接顺畅,且运用了大量赋、比、兴手法,读来朗朗上口,简直美不胜收,而且他还以“雪婴儿”为凭借,阐述戒奢劝俭、以仁安民之主张,构思巧妙,语言精练,多一字则显其赘少一字则缺其旨,更妙的是,文中虽处处规谏却毫无丝毫讽喻,皆是以平实见大义,言尽而意犹在,要理主旨皆是读者自启而得,当真是盖世奇文。
李渊看后啧啧称赞,甚至还下令撤去了“雪婴儿”这道菜,众人皆跪道:“陛下广纳良言,仁厚爱民,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李世民坐在座位上则完全傻了眼,他没想到这个薛收居然真的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写得这么好,而且几乎还没有构思的时间。他心里叹道:这样的功夫,我真的比不上!但他还特意对薛收说:“薛公子真是名不虚传,日后世民定当以你为师,请薛公子不吝赐教!”薛收则辞道:“秦王言重,若秦王有令伯褒必不敢不从,师之一字言之过重,秦王还是收回吧。”
自此后,大家都抢着跟薛收谈笑古今,唯李世民静静坐在一旁,笑得极为尴尬和不自然。柴绍有所发觉,悄悄对李慕兰说:“慕兰,你的那位好弟弟,貌似有些冒酸水儿呢?”
李慕兰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好啊,那我就再添一把柴!正闷的慌呢!”
柴绍拉住她:“适可而止!”
“知道!”李慕兰白了柴绍一眼。她盈盈起身,向李渊奏请道:“父亲,孩儿早听说薛公子上马能战下马能文,薛公子既然已亮了文艺怎么能不亮武艺呢?所以孩儿斗胆,请与薛公子比一下剑法,为大家助兴!”
“啊?”李渊有些惊讶,这慕兰今日是怎么了。不过他还没回话,薛收就已经起身接下了李慕兰的挑战。李渊见事已成舟,便也只好选择了默许。李世民则轻轻喊了一声“三姐……”,不知是哀求还是无奈。
片刻之后,李慕兰就已与薛收交上了手。他们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儒雅俊朗,一个女中豪杰,一个文质君子。他们忽而紧随急迫,激烈角斗,忽而轻掠而过,点到为止。因李慕兰故意要凸显薛收,故每一招每一式尽皆以衬薛收为主,果然,大家都只看到了薛收收放自如,既攻守有力又不失君子风度,纷纷为薛收拍手叫好。李世民也只好跟着大家赞道:“薛公子真是文武双全,难得,难得啊!”言语里明显有几分言不由衷。
不知不觉三刻已过,李慕兰才慢慢收了招式,立定赞道:“薛公子果真名不虚传,慕兰领教了,失敬之处就此谢罪,请公子海涵!”
薛收也从容道:“公主英武不凡,世间少有,是伯褒有眼无珠,得罪了!”
他二人来回寒暄几句后便各自回了座位。李渊与诸位朝臣均相继交口称赞,一个连着一个,弄得薛收十分不好意思,于是便瞅准机会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了天下大势上,众人才各自落座,场面重又正常起来。但是就是论起天下大势,薛收也是眼光独到,妙句连连,尤其是谈起排兵布阵来同样是俱得其要、令人叹服。原本李世民始终自认为军旅之事乃是自身特长,普天之下也唯有李靖可相比拟,却没想到这薛收不仅武艺了得,更深通军旅之事,他不由得暗中瘪瘪嘴,心凉了半截。
但后来发生的事更出乎李世民的意料之外。当李渊意欲任命薛收为中书侍郎时,薛收竟一口回绝:“陛下厚爱伯褒不敢推辞,但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伯褒即便要殿前侍君,那也得要在立下不朽功勋之后才是名正言顺。何况,现今天下未定,陛下既对伯褒另眼相待,那伯褒必定应万死以报,襄助统一大业。如今放眼中原只剩王世充、窦建德和萧铣了,洛阳虽难攻但王世充骄横暴虐不得人心,伯褒愚见,陛下应先集中力量平定洛阳。若陛下不弃,到时伯褒愿随秦王一同出征,为陛下分忧。此外,伯褒好像记得秦王刚才说过要跟伯褒学习作文来着,如此伯褒不妨就在秦王麾下效力,也好圆了秦王之愿,顺便也能与旧友重逢,既能为陛下效力,伯褒也能落个自在,岂不一举多得?至于中书侍郎一职,掌管朝廷纪要,位高权重,伯褒初来乍到,实不宜鸠占鹊巢,所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渊哈哈大笑,他见薛收坚决诚恳,又貌似与李世民面和心不合,忽然受到启发而灵机一动:世民越来越功高位重,如身边能有个“摩擦之人”,倒也不完全算坏事。于是,李渊便不再勉强薛收,一律准其所请,并一再嘱咐李世民不可怠慢了薛收。其实李渊还记得,李世民的折子上曾提过已授予薛收秦王府主簿之职,当时他甚为惊奇,此时才知缘由,故而疑窦顿消,更不再提。
“秦王,您不会不欢迎伯褒吗?”薛收故意问道,一分尊敬一分担忧一分挑衅。
众目睽睽之下,李世民岂肯失却风度,忙故作无事,朗声道:“薛公子能来我秦王府,世民之幸,求之不得。世民鄙陋,日后定有诸多叨扰之处,公子勿怪!”
薛收笑道:“伯褒定当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大家不禁暗暗称奇,如此示弱之媚言若是出自他人之口,则必然斯文全无、奴气横生,可薛收说来,却是风骨昂热、正气凛凛。
宴席之后,李元吉追着李建成一起回到东宫,不停地向李建成耳旁煽风点火,无非说什么“二哥的威望越来越高,连薛收都以他为尊,长此以往,朝堂上怕再也没有太子的位置了”,或者说起当年他们一起前往薛府诚恳拜访却总是无功而返的情景,还有宴席上李建成对薛收的诸多尊崇和示好,可到头来薛收丝毫未对李建成透露半点儿归附之意,反而最后与什么都没做的李世民站在了一起。初时李建成还不以为然,可耐不住李元吉的步步深入,慢慢也生出了两分微不足道的疑心来。
“大哥,你就不想想吗?二哥他这是一直在架空你啊!再这么下去,你这个太子就可有可无了呀!大哥,早下手为强啊!”李元吉越说越急。
“元吉,你不要瞎说。难道你没听到吗,这薛收原先曾跟你二嫂有过婚约,虽只是口头上的,可当年到底有过什么过往我们谁也不知道。我可听说薛收至今还未娶妻,只怕也是旧情难忘,他这次愿跟着世民也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说不定暗地里早已将世民视为仇敌,将来未必不能为我所用。”李建成分析道。可他刚说完,旁边的马三宝就立刻接话道:“殿下说的不错,只是,薛收若真是因旧情,可能会与秦王势不两立,但也可能爱屋及乌、全心辅助!”李建成猛地转过身瞪了一眼马三宝,什么话也没说。
而李世民与薛收一起返回秦王府时,俩人并排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走着,嘴里却暗藏针锋。孤神庆浑身不自在,插话不是不插话也不是,只好默默地在后面跟着。
“世民真是眼拙,不知道伯褒与王妃原是旧识,真是怠慢了。世民在此赔罪。”
“大王言重,伯褒承受不起。想当年,那时候,家父和高叔父是至交好友,故而我也有幸常受邀到高府做客,也因此有幸结识了辅机,还有……舜华……她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女孩儿,我看着她长大,教她诗文,和她谈心,我吹曲,她跳舞……不过,终究是往事了,再也追不回来了……”
写诗?谈心?跳舞?李世民没想到他们以前竟然还做过这么多的事,他不由得把缰绳握地更紧了:“原来……原来你这次到长安……真的是为了她?是吗?”
薛收迎向李世民质疑的目光,毫无畏惧之色:“假如真的是呢?大王意欲如何?”
“那我以后就要好好的,用自己的命,去好好的护着你,让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要让我的王妃知道,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对她最好的男人,没有之一!男人的战场,就是公平竞争,有对比才有优劣!她的人,她的心,必须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薛收心里一震,不由赞道:“大王果真不是寻常之人,伯褒佩服!”
孤神庆越听越心焦,生怕这俩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脑子飞转,终于想到了一个话题可以转移,便紧急插口道:“这过去的事终究已经过去了,不值得再提了……薛公子,您这么文韬武略、风流倜傥的,想必令正一定是个不世出的才貌佳人吧?真是让兄弟们羡慕!”(令正,古人对他人妻子的尊称)
谁知薛收脱口道:“那没什么羡慕的!伯褒不才,至今尚未娶妻……”
“哦?这是为何?”
“洛阳,天下名都,牡丹,花之王者。伯褒有幸见过洛阳的牡丹,其他花草,如何还能入眼中?”听到薛收这句话,孤神庆的肠子都悔青了,他恨自己怎么偏找了这么一个话题,但既已出口便再也收不回来,他支支吾吾想再插嘴,可既找不到由头又怕再有了错判,何况李世民和薛收也没给他任何能插嘴的机会,故而,又急又无奈的孤神庆只能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针尖麦芒,差点儿几近绝望。
只听李世民笑道:“伯褒真是长情之人,实乃王妃之福,世民代她谢过!不过伯褒如此人物,身边岂能无佳人相伴,想必府中也有不少美人吧?何必自谦?”
“哪里,伯褒身无分文,哪个美人肯追随?何况家母素来喜欢清静,是以伯褒至今仍孑然一身。说起来真不如秦王有艳福啊!不过,当今名医药王孙思邈称说过‘恣其,则命同朝露也’,色中藏刀,奉劝大王今后还是少近些女色的好!”
“好啊,伯褒所言,果是金玉良言,世民怎敢不听?要不这样,我送几个给伯褒如何?保证个个色艺绝佳!父亲刚还特意下令不要让我怠慢了你,如此正好,我送你几个,以免伯褒夜间寂寞!”
“这个主意倒不错!先谢过大王了!只是……伯褒怕的是,我看上的,大王不舍得送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怕到时候是,我舍得送,美人不肯啊!”
“那假如美人肯,那大王是送,还是不送?”
李世民愣了半晌,终于恶狠狠挤出两个字“不送”!然后把缰绳一拉,甩了一鞭,顿时胯下之马快速奔去。薛收暗笑一声,也加快了速度,紧随而去。孤神庆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也扬鞭急追,不敢落在后面。
回到秦王府后,李世民特意吩咐给薛收收拾了一间上等客房,并亲自为他安排收拾,极其尽心尽力,房玄龄、杜如晦都面面相觑,直到从孤神庆嘴里得知了原委才恍然大悟,他们俩人喟然长叹,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躲开了,想着事过境迁后再与伯褒详谈。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听说薛收留了下来,都欢喜不已,忙赶着过来要庆祝一番,却被孤神庆适时告知了他们宴席上发生的事,他们都张大嘴巴,不敢再久留,也随便说了些欢迎的话就拉着孤神庆一起去校场寻酒作乐去。
当一切已收拾妥当时,天色已渐黑,其他人都一一退去,唯有李世民直愣愣地站在房里始终不肯离去,后来居然还自己自作主张坐了下来。薛收淡淡一笑,心想:看来他是执意要留下了,便抖抖衣袍,也顺势就坐在了李世民的对面。
秦王府内一片寂静,院里,到处弥漫着凉风习习,和着轻舞的花草仙影绰绰,如山雨欲来、静中寓动;屋里,李世民与薛收相对而坐,伴着柔柔的月光倾泻而下,如羽纱遮面、波涛暗藏。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们始终未曾发过一言,如果两个雕塑一般。终于,不知什么时候,李世民猛然发现了面前的书案上赫然放着一副画卷,他不由自主欲伸手去拿,却见薛收并无丝毫阻止之意,那伸出去的手像是意识到这是偷盗似的倏然停住,但显然早已无法收回,只好停在半空等候宣判。
薛收道:“那不过是我很久以前画过的一幅画,大王若有意赏鉴,就自行取拿吧!”
“抱歉……”李世民嘴上虽这么说,可犹豫片刻还是拿起了那幅画。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黛如花,浅面如笑,一身气质如华,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有几分未成熟的稚嫩之气。李世民认得,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王妃,长孙舜华。
“画得真不错,若是无心,难以为之。”李世民赞道。他小心翼翼地把画重新卷上,放到书案上,思索良久后终于开口问道:“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她对你……抱歉,我当时并不知道你们……”
薛收静静地听着,笑道:“落花虽有意,流水未必有情。那时她还小,如何会懂得相思二字?你放心,伯褒此番前来不为其他,只是想一展抱负,此生方无憾。君子不行小人之举。”薛收故意称“你”而非“大王”,便是示意李世民他们此时是平等对话。对此,李世民心知肚明。
“我信。”李世民平静道,“其实我是想说,过去的事我不该再问,可我之所以这么一直紧追不放,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是为了什么,而是为了你。伯褒,说实话,在柏壁的时候,我们千里之外心有灵犀,虽未曾谋面,但其实我心里早已把你当作了知己。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我……我和她……和舜华,我们早已如同一人,这辈子是不可能分开了。我不是故意故意说这些,我说的是事实。我怕的是,你一直放不下,放不开,我是怕你苦了自己。我真的是从朋友的角度讲的,绝无半点儿虚妄之言、托假之辞。我视你为友,是真的希望你可以好好的……”
“我说的,你信,你说的,我也相信。”薛收浅浅一笑。
李世民特意注视着薛收的眼睛,丝毫捕捉不到丝毫遗憾和感伤,只听薛收停顿片刻后便开始讲述之前的过往。薛收道:“那时,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常常喜欢一个人到处走走看看,结识几个同道好友,欣赏一下名山大川。有时候跑到长安,在繁华闹市里厮混一阵,因家父和高世叔是至交,所以就常常寄宿在高世叔家里,一来二去便越来越相熟,就像是自己家一样。忽然有一天,高世叔带了两个孩子回来,说是被家人赶了出来的。我还记得那个小女孩,身子极弱,时常染病在床,我便把我在外认识的药王孙思邈给抓来。”
“抓来?”李世民疑问道。
薛收笑笑,接着说道:“是啊,抓来。你不知道,这孙思邈脾气古怪,治病救人全看眼缘,合缘的不请自到,不合缘的就是刀架脖子上也不闻不问,所以,我只能把他抓来,逼着他给医治,虽然没能根治,但总是好了大半。”
“那孙思邈当时是怎么说的?为什么不能根治?”李世民一听此事便把心思全放到了长孙舜华的病情上,没想到连举世闻名的药王都束手无策,一想到此李世民不免露出几分悲戚之色。
孙思邈的话,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薛收依然记忆犹新,他知道若不和盘托出李世民定然不依,于是便道:“孙思邈说,她得的是咳喘之症,应当是悲哀过度、伤及根本又频受风寒所致。这咳喘之症乃是顽症,至今尚无根治之法,但只要善加控制,减少其复发频率,便理应无大碍。”
李世民记得,当年长孙舜华他们三人被赶出家门后,母亲高氏害怕娘家轻视,不敢到高府寻求帮助,而长孙家其他族人因怕被族人不容也不敢接济他们,所以高氏只有带着他们兄妹二人在外流浪。直到有一天长孙舜华病重,无计可施之下长孙无忌才跑到舅父家求救。当高士廉赶到的时候,高氏正抱着长孙舜华泣不成声。
薛收又道:“后来又有很多次,只要有机会我就把孙思邈抓去,也许是因为这段缘由,所以我带着他们兄妹二人游玩时高世叔始终未加阻止。”

“甚至还想许以婚配?”李世民问。
“也谈不上。高世叔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你知道,高世叔是个极重承诺的人,他知道长孙将军生前曾与李家有过约定,君子一诺千金不换,高世叔犹豫很多天后才下定决心亲自到李家提亲。”
“我竟不知道还有过这么多事。”李世民心里突然对高士廉感激起来。
“可你知道吗,话虽如此,可若当时我若力争,或者带她远走高飞,未必就办不到。我知道现在我是无论如何也带不走她,但当时未必!”薛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既像是挑衅又像是回忆。
“可是你没有,为什么?”李世民不解。
薛收微垂眼眸,脸上终于露出了该有的几分哀色,轻声叹气道:“因为我已经知道,那时,你们李家就已有心争夺帝业!”
“你如何得知?”
“因为我曾潜入李府无意中探知。再者,令兄在河东的一言一行难道你以为能瞒得过我吗?难道你以为我这长雏的名号是白得的吗?只要一点儿端倪,便已足够窥得全貌。”
“可那又如何?若你当真要带走她,这,不是理由吧?”
“当然是!”薛收站起来,手扶窗沿,看着夜幕上的明月,背对着李世民,握紧拳头,平静道,“你知道的,她是多么的优秀多么的难得,还未成年就已名满长安,多少王族贵戚虎视眈眈。而我,游历四方早已看出,歌舞升平只是表象,不久之后天下必将大乱。一旦四起,她那么好,只怕也免不了会成为各路英豪的眼中猎物。乱世佳人总逃不了飘零二字。那时,我……我又如何能护她周全?但你会,你们李家会!我敢赌,你们李家一旦起兵,必是天下之主!事实证明,我赌对了一半!何况,人所共知,家父被隋帝逼死,整个家族也因此受到朝廷的嫉恨,本就已举步维艰,若真再与长孙家联姻,只怕会更加火上浇油,我不能拿整个家族去赌!所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去高府的次数渐渐地越来越少,甚至一年到头都不会超过两次,我就是怕,怕万一接触的多了,她,会真的情窦初开,我怕到那时候,我真的,真的不舍得放手了……后来,高世叔做了决定之后亲自向我致歉时,我便告诉他,我早已无此心,所以不必多说……”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或者是敬佩,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薛收自己选择了放弃。他逼视着薛收,说出了心里不同的意见:“你的想法我不敢苟同!我一直认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必须想方设法把她留在身边,用尽一切去护着、疼着。外界如何又有何干?只要有心,就没有越不过的坎,就没有踏不过的难,就算有越不过、踏不过的,那就把天地凿个窟窿,让一切推倒重来!我只知道,喜欢的,想要的,就必须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河东薛家,也算是名望士族,你薛伯褒,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如何不能苟活乱世?如何不能去赌?说到底,不是只有我能护她周全,也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敢!”
薛收愣住了,李世民这一当头棒喝让他如梦初醒。也许正是这样吧,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主动放弃帮舜华找了一个更好的,是为了舜华好,可也许李世民说的也对,他只是为自己的“不敢”找了一个借口。但是,他不是李世民,身为薛家人,他不只是他自己,就算他不愿为族人做什么,不想承担家族的责任,但至少也决不能拿他们去赌,他自己如何无所谓,己可损但人不可损。
不过,李世民的话虽然让薛收听来很难受,却也让薛收有了一些释然,至少,舜华是嫁对了人,这证明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但是,从李世民刚才的言语里,薛收还是隐约看出了李世民的暴怒脾气,为了他们好,为了大家好,薛收稳稳情绪,大胆谏道:“大王果真睿智,伯褒自愧不如。但是,伯褒还是要奉劝大王遇事最好多些冷静少些冲动,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对大家,都好,对她,也好。”
“你是说前几日与尹阿鼠、尹德妃的事吗?”李世民面不改色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我真的只是冲动妄为吗?”
“那大王是……”薛收脱口问道。
李世民从容道:“我要的是一个态度,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李世民要护的人,就决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去伤害,哪怕一丝一毫都不行!伤了我,我可以不计较,但谁要是冲撞了我的王妃,就算我人不在,也必须要付出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代价,即使今天讨不回来,还有以后,这账,我永远记得!我可以千疮百孔,她必须完好无损,我可以千夫所指,她必须万人敬仰!”
薛收又是一震,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就是一个天生的王者:“大王果真……与众不同!其实,不瞒大王,伯褒来长安之前便已遵从母命定下了婚约……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好女子……只是我心里还有一些未了的心愿,来长安,只是看看……”
“心愿?是……”
“如今心愿已了,不提也罢。”薛收双手向前,向着李世民虔诚一拜,“明日伯褒启程返乡完婚,一定尽早赶回,请大王准予,伯褒感激不尽!”
“什么?”李世民惊得张大了嘴巴。
薛收笑道:“来长安之前我就已打定了这个主意,至于那些……我只是想试探一下,看大王是不是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对她那样好,仅此而已,别无他想。”
“你……”李世民无言以对,但思索片刻便紧紧抓住薛收的右臂,狠狠道:“我不许!”
“大王……”薛收愣住了,他不知道李世民究竟是作何打算,但很快,李世民就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而且越说越急:“你知道,我作为统帅,战场上必须身先士卒,率先冲锋,欲要人效之,必先己为之,不然我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可这样,往往生死系于一瞬之间……万一,万一我不幸……那也必须要有人好好照顾她。所以,我不许。就是你!我知道除了我之外只有你会视她如命,所以,我不许……”
薛收又是一震,他看着李世民,这个与他亦敌亦友、既是主仆又是知己的人,他倏然想起柏壁时的同气相应,还有初见时的暴怒不羁,会面时的所见略同,宴会上的明锋暗箭,现在的倾心托付,他肯定,他感觉得到,那份真诚,那份隆重,全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誓言,绝无半点儿虚假和诈伪。
薛收百感交集,他庆幸今生能在有生之年得遇这样一位良友,但这其实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他明白,不管对舜华,他是否真的已然忘情,李世民的这个请求、这个承诺,现在他注定是再也无法接受、无法兑现。他低下头,强忍遗憾和不舍,便欲回绝。
然而,谁知他刚喊出“大王”二字,就听见一个温柔、坚决又悦耳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是“二郎……”。李世民和薛收都陡然打了个寒颤,一起转头向门外看去,竟发现,长孙舜华赫然站在院外,一身粉白色纱裙,红色披风,泪眼婆娑却笑语盈盈。李世民和薛收都不知所措,一个依然抓着对方的右臂忘了把手抽回来,一个满脸惭愧眼光迷离巴不得能顷刻消失……
第二天,尽管李世民百般挽留,薛收还是执意请了假,完婚之后便随即赶回。李世民劝解不过,只好选择了准许。那天,薛收离开的时候,城门之旁,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以及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都来送别。待大家都寒暄道别之后,房玄龄特地把薛收单独拉到了一边,语重心长道:“伯褒,为兄真不知道你原来还有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往,真是枉费你我至交一场,但有一言为兄还是不得不说,伯褒,你当真放下了吗?”
薛收笑道:“若非放下,便也不会来此。兄长放心,我已非三岁孩童,知道什么能为什么当为。过去的,我不会回头,不会纠结,也不会后悔,唯一想做的,就是想知道思念的人是否当真安好,如此,便足矣,别的,都不重要了……”
房玄龄叹道:“你若真能如此想,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为兄是怕你难为了自己。情之一字,本就祸兮福兮,而你,又是个极重情义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你的,只怕就剩一个情字了……”
“兄长放心,该放下的我不会再背负着。真的够了。这样,对大家,也好。我没事,真的够了……”薛收边说着脸上就露出了一种欣慰满足的笑容,便如同房玄龄初次与他结识一般,面前的,依然是那个爽朗潇洒、自由自在、快乐洒脱的少年。房玄龄也回之一笑,极力想清清楚楚、彻彻底底地记住眼前的这个笑容,希望它可以永远不会消失。
但薛收其实是真的已经没有遗憾了。是的,所有的心愿都已了结,缠绕多年的纠结梦魇终于顷刻瓦解。就在今天早上,他向李世民辞行后便欲回房收拾行李,可就在路上却被小荷叫住,并带他到一处清幽之处,长孙舜华正在那儿等着他,转身凝视,冲着他微笑。薛收迟疑片刻,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内心的声音,便缓缓走了过去,却欲言双唇难启。
“伯褒哥哥,对不起……”还是长孙舜华先打破了沉默。
“你……大王他……”薛收欲言又止。
长孙舜华知道他顾虑什么,便道:“伯褒哥哥放心好了,二郎知道的,是我向他请求的,他同意了。”
薛收点点头,这才放下了心,幽幽地说了一句话:“早就听闻大王对王妃言听计从,如今看来,果真爱重!”
长孙舜华开始陷入了回忆,她慢慢地说道:“我记得我小时候身子不好,只有伯褒哥哥带我们去玩儿的时候病好得才快,所以舅舅从来就不阻拦。”
“是啊,那时候你最喜欢读书,常常是辅机带着大家去玩耍儿,而我,就陪着你,给你讲故事,教你写诗文,一起谈着历史上的奇闻怪谈,说着各地的风光民俗,有时候兴致来了,我吹着曲子,你挑着舞……”薛收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仍是年少无猜,仍是无忧无虑,仍是满眼希望和憧憬。
长孙舜华接着道:“那时候我说喜欢像你一样,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你说‘好啊,等你长大了我就带着你云游四海,做个逍遥神仙’。我也一直记着这句话,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特别开心。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伯褒哥哥就来得越来越少了,慢慢地少得我都几乎记不起伯褒哥哥的面貌了。我还记得我一直在等伯褒哥哥可就是等不来,我很焦急,很伤心,舅舅他问我是不是喜欢伯褒哥哥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喜欢呢,什么是喜欢’,舅舅说‘喜欢,就是一只小鸟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家’,我说‘我和伯褒哥哥说好要云游四海的,才不要有家呢’……再后来,就有了二郎的事儿,见到二郎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就是我的家——一个我可以回去的家……”说到最后的时候,长孙舜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幸福明媚的微笑。
“他对你好吗?”薛收突然问道。
“好,好的不能再好了!”长孙舜华慢慢说道,“也许他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他那般疼我,只要我想要的他都会给我,哪怕我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跋山涉水给我摘下来。只是,他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是他心里的唯一,却永远做不到身边的唯一……”
“那,你好吗?”薛收问。
长孙舜华笑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真的吗?”薛收又问。
“当然。”长孙舜华答道,“因为我懂得知足!路,总是向前走的,脚,是用来前进的。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当下才是值得守护的。不该执着的时候就应该懂得放下,伯褒哥哥,这句话我是对你说的,前尘已逝,我希望以后……你会更好,越来越好。才子当有佳人配,伯褒哥哥如此优秀,一定会有比我还好的佳人与你高山流水、天长地久……”
“知足,真是一个好习惯。”薛收淡淡道,他想,纵然世上当真还有更好的佳人,他也再没了如当初那般的牵挂与心动,人这一辈子最好的永远只能有一个。他茫然地望着远方,叹气道:“够了!真的,够了!只要大家都好,我就好。”
长孙舜华点点头,既然话已至此,便已当尽,她微微屈膝行礼,一如小时候那般,不同的是,那时是薛收带着她出去游玩,而现在则是她缓缓从薛收的身边掠过,不是重逢而是离别。与此同时,薛收也低下头,缓缓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伯褒哥哥!”长孙舜华突然回头喊道。
薛收立刻回身:“还有事吗?”依然夹杂着小时候的温柔与体贴。
“伯褒哥哥,我是要告诉你,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会面了,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你,你也不用再来找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什么事,就此罢了吧!”
薛收闻言悲从中来,但很快便释然。他以秦王府幕僚的身份郑重向长孙舜华行了一个礼,说道:“正当如此,这样最好了!叩别王妃,后会……无期!”几乎就在一瞬间,薛收倏然转身快步离去,没有让长孙舜华看到他眼里夺眶而出的泪水。
其实薛收没有告诉李世民和长孙舜华,当初高士廉决定要与李家联姻时,亲自上门提亲,以及这之后的一切,都是他向高士廉建议的,事实果如他所料,李世民对长孙舜华一见钟情,是他亲自把自己心爱的女孩儿嫁给了别人,替她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而这,如今已无须再多说。
但事实是,至少长孙舜华是知道此事的。那年那时,因对李世民一无所知,所以她原本无意与他结成连理,可当长孙无忌偷偷告诉她是薛收的主意的时候,她沉默了,她知道她是寄居舅舅家,即便舅舅再视如己出也终究是一个外人,她不能永远拖累舅舅,于是便同意了接下来的一切安排,但是要求增加了比试棋艺这个环节。
现在,长孙舜华才知道,这个男人虽然没有把心中的爱坚持下来,但由始至终都是在为她考虑,都是尽自己最大努力去护她周全,尽管他从未问过自己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方式,可到底一片赤诚,任谁也无法去恨去埋怨。看着薛收离去的背影,长孙舜华的心里突然一阵绞痛。小荷拉拉长孙舜华的衣角,长孙舜华回神并顺着小荷指着的手望去,才发现,原来李世民一直在远处偷偷地看着这里。
长孙舜华灿然一笑,心中阴霾一扫而光。她不急不忙地缓缓向李世民那边走去。而李世民,当看到长孙舜华笑着走过来时,全身才停止了颤抖,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开,手心隐约有一丝血痕。相隔数里,他们,李世民和长孙舜华,就这么互相对笑着,默契自在不言中,但李世民依然忘了赶紧跑过去,竟让长孙舜华一个人朝这边走着走着……
房玄龄听完薛收的讲述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世事沧桑易变,伯褒,你要看开些才好!”
薛收强作欢颜:“兄长放心,我懂。她的那幅画我已经烧掉了……留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该烟消云散了。其实我早该知道,她是将门虎女,想来心中敬仰的定是铁血轩昂的马上英雄而不是如我们这般执笔弄墨的儒冠书生。”薛收一直想问长孙舜华,假如他们一直是小时候那样,没有别人,她长大以后会不会喜欢上他,会不会把他放在心里,就像现在的李世民一样。这些年他一直带着这个问题四处躲避,这次来到长安也是想寻一个答案。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强行咽了下去。既然已无意义何须再徒增烦恼,何况,万一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以后就连妄想式的自我安慰都不会再有。美梦已断,与其狠心抽离地丝毫不剩,不如还是悄悄地给自己留一个值得回忆的念想,有何不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细想这些年来,最让薛收感激的人不是外人,正是他的母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家子弟从来以婚配为人生大事,可他母亲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曾催促于他,甚至更未言及只言片语,直到不久前老来染病怕不久于人世,这才旁敲侧击地向他提及。薛收思前想后,不愿再让母亲担忧便应下了那门婚事,只道要先来长安做一下了结。
自古劝慰最难,房玄龄拍拍薛收肩膀,只淡淡说了句“那就好”便作罢。薛收笑笑,转而走向众人一一与大家作别。
而此时,李世民却正坐在房中,一会儿凝神思索,一会儿埋头奋笔疾书,但不知怎的,只写了一会儿就唉声叹气起来,并顺手把墨迹还未干透的纸双手揉成一团狠狠扔了出去,如此周而复始,不一会儿他的周围就积攒了一地纸团,而他仍在执笔书写,未有丝毫停歇迹象。
时间一久,长孙舜华就好奇心陡起,便走过来,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终于耐不住性子,弯腰捡起来一个纸团,刚要打开看里面写了什么,却立刻被急忙冲过来的李世民一手夺了去。李世民嚷道:“不准看!”
长孙舜华更觉惊奇,问道:“为什么?你写的我为何看不得?”
“呃……”李世民支支吾吾,半天没吐出一个字。长孙舜华便趁李世民不注意又捡起一个纸团,然而还是在刚要打开之际被李世民夺了去。李世民抓住长孙舜华的双手,坚决道:“不能看!真的不能看!”他看着长孙舜华射过来的惊疑目光,顿时心里有些发虚,眼神也有几分飘忽不定。俄而,李世民转过身,背对着长孙舜华,低着头,边慢慢踱着小碎步边说道,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小观音,我知道我一向武人脾气,粗心大意,还常常爱发脾气,天天让你担心、让你费心……我知道我不好,自从你跟了我就没过过一天安心、舒心的日子,我,我知道我从来都不记得你喜欢什么,也常常猜不透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我比不上那些书生们,一个个文采飞扬,妙语连珠……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跟你说过多少好听的话,也没给你写过一首像样的诗,也写不出那么好的文章……”
在李世民说话的时候长孙舜华早已偷偷又捡起一个纸团摊开来看,这才知道,原来李世民这是在写诗文啊,虽然文意尚可但到底辞采不足,难怪有些灰心丧气。长孙舜华看罢随手一扔,心里却是一热,但偏不肯表露出来,故意狡黠一笑,追上李世民,在他背后歪着头问道:“二郎,你怎么了?”
李世民转过身,注视着眼前的这位女子,自己爱之如命的女子,接着道:“小观音,我知道我有太多的不好,可是你要相信,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讨好你,怎么让你开心,可是,可是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千方百计地去护着、宠着、疼着,听她的话,给她最好的,我知道也许我给你的不是你想要的,可是,那真的是我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是我一个个精挑细选的……小观音,我真的好喜欢你,要是没了你,我真的会食不安味,寝不安席,身不如死……你别离开我好吗?永远都不要!”说着便把长孙舜华紧紧抱在怀里,好似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了似的。
“二郎最好,我永远都不走,永远不离开……”此时长孙舜华的戏谑之心早已被万千感动所替代,双眼泪珠翻滚,内心情如潮涌。
“小观音……”李世民仍在不停地小声呢喃着。
片刻之后,长孙舜华慢慢平复了情绪,这才缓缓从李世民的怀里挣脱出来,拉着李世民的手,注视着李世民的眼睛,深情道:“二郎,我承认,小时候我确实喜欢跟伯褒哥哥一起说话,一起玩耍,可我那时候还小,根本不懂得儿女情事,当我懂得了的时候,无论是身还是心,都已经是二郎的了,哪里还有机会去眷恋他人……二郎,你相信我,我真的心里只有你……”
李世民捂住了长孙舜华的嘴,点头道:“你不用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嗯?”长孙舜华奇道,“那,那你还吃这干醋?”
“谁知干醋了?我没有!”李世民矢口否认。
长孙舜华莞尔一笑,推着李世民坐到了书案旁,同时指着案上还未扔掉的纸张说:“那这是什么?好端端地闷头写起诗文来,难道不是觉得技不如人而赌气么?”
“小观音,我……”李世民无话可说,但听长孙舜华道:“二郎,其实你大可不必,甭管别人诗文写得再好,武艺再高强,那又与我何干?在我心里,二郎就是二郎,谁都无法替代,谁也比不了。”
李世民闻言心花怒放,立刻站起来拉着长孙舜华的手问道:“真的?”
“当然!”看着长孙舜华的笑容,李世民不禁也跟着高兴地笑了起来,顺便还耍赖道:“我就知道小观音是我的,我才不是要赌什么气呢,大丈夫志在四海,我是想好好上进,不是说‘学无止境’吗,人家伯褒能够出口成章,我说什么也不能差得太多……咦,对了,我不写这个了,以后有时间就写个‘威凤’!对,就这么办,就是‘威凤’,最适合我了!”
“威凤?为什么?”
“伯褒是长雏,是凤鸟,我为什么就不能是威凤?难道我压不得他么?”
长孙舜华掩嘴偷乐,故意道:“人家的‘长雏’是大家共推的,人人都承认的美称,名副其实,可你这‘威凤’,不过你自说自话罢了,谁信呢?”
李世民假装微怒,刚要顶几句,偏这时小荷在外通报,说是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一起有要事面禀。李世民心中暗奇,这三人怎么会一起来呢,如此隆重甚是少见,难道真有什么急事?当下不敢怠慢,便传令他们先于厅中等候,他简单收拾下便暂别长孙舜华,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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