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乔晨初遇常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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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乔晨先闻到一股子土腥味,用手摸一下额头,涩涩的,粘着一层土沙,一撩被子,掀起了一团土尘,荡得满屋子都是。乔晨穿鞋下床,赶紧到水房洗一把脸,在面部抹上一层护肤霜。冷气顺着门缝吹进来,刺得浑身阴寒冰凉。他推开走廊大门,观察一下外面的天气,但见门外大风急骤,吹出一层白生生的硬地。一阵寒气袭来,使他打了一个冷噤,急忙把门关住,缩起身子跑回宿舍。
他从床下的铁皮柜里拿出棉衣棉裤,坐在床边换上,然后拉过被子,轻轻抖掉被面上的尘沙,蹙起眉头骂一句:“什么鬼天气!”
“昨晚刮沙尘暴了?”胡兆宇睁开眼皮问。
“现在还在刮。”乔晨忿恨地说,他把被子叠好,放在床头。
胡兆宇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今年的沙尘暴特别多,三天两头刮一场,没完没了。”
“这些土是从哪儿刮来的?”乔晨问。
胡兆宇说:“都是山坡上的,山坡上这两年不怎么长草。”
这时,郭永昌推门进来,听见他俩谈论,插进话来说:“草都让搂死了,NX的一帮回民每年都来这里搂发菜,那帮家伙用的耙子,又细又密,就跟梳头的篦子一样,把地上的草根都搂断了,草长不起来,全死光了,草根固不住土壤,一刮风土沙就满天飞。”
“他们搂发菜干什么?那东西能吃?”乔晨问。
“能吃。听说能调凉菜,味道还不错。”胡兆宇说。
郭永昌撇撇嘴,满脸不屑地说:“像草一样有啥好吃的?发菜和发财是一个音儿,人们想发财就说发菜能吃,尽他娘的瞎扯蛋。”
乔晨笑。
胡兆宇问郭永昌:“听说市场上一斤发菜能卖好几百块钱?”
郭永昌答:“好像是,都是有钱人吃,穷人谁吃它,一堆乱草。人有了钱就任性,什么都敢吃,听说香港的富翁,专吃处女屙下的东西,说里面有一种特殊成分,能延年益寿。”
三人都笑,乔晨眉眼弯弯地问道:“那臭烘烘的东西怎么吃?”
郭永昌说:“一点儿都不臭,他们先让处女空两天肚子,把肚里排泄干净,然后再让她们吃金粉、鲜花和蜂蜜,在胃里消化一遍,凝成一道菜,让她们屙出来。”
“瞎扯,吞了金粉她们不得死?人们不是常说:‘吞金而亡’吗?”乔晨不相信,反驳道。
郭永昌说:“吞了金块才会死,金粉没事儿。”
“这么说,发菜里也有特殊营养成分,也能延年益寿了。”胡兆宇笑道,“有钱人比咱们讲究,比较怪,专吃别人不吃的。”
乔晨叹息道:“有人吃,就有人卖,有人卖,就有人收,有人收,就有人搂,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点儿都不假。”
郭永昌从窗台上拿起一把脏兮兮的木梳子,一边梳拢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说:“这些人吃不要紧,西北的发菜都快被回民们搂完了。”
“这些回民们,什么坏事都干,也不考虑生态环境,大黄风刮得田都种不成了,他们还好意思挖发菜,以后人们吃啥穿啥?”胡兆宇躺在被窝里骂。
乔晨说:“本地政府应该管一管。”
郭永昌说:“哪能管得住?他们挖完就走,当官的派人来了,他们跑得早没影儿啦,就像一帮土匪,来无踪去无影,找都找不到。”
“派人守着。”乔晨说。
郭永昌笑:“那得派多少人?再说回子们齐心,干啥事都整群整伙的,派人逮住他们也不顶用,那么多人,去收拾谁?谁都不敢管。去年他们搂完发菜回家,一大群人扒在货车上,车站的助理值班员让他们下来,他们就在车上骂人,站长领着几个扳道员拽下来一个,好家伙,哗啦一下子围上来几十号人,要打架,吓得站长赶紧让助理值班员发车,打发他们走了。”
胡兆宇披着被子坐起来说:“这算什么,年前打工的回民们在三原火车站闹事,公安局派了好几车武警过来,才把他们镇压下去。那些武警们才叫厉害,都是些青不浪的后生,拿着警棍,见一个打一个,打倒了,往卡车上一扔,再继续打,把那帮回民打得抱头鼠窜,没地方躲藏,可给打惨啦。”
“听说拉了好几卡车,全送到了拘留所。”
“这回遇上了对手,怂了。”乔晨笑道。
郭永昌站着腿累,一屁股坐在胡兆宇的床上,说道:“咱们汉人拿他们没办法,蒙人收拾他们可有一套。听说西边的牧民为了保护草场,骑着马,用马鞭子抽打搂发菜的回子,那真是往死里抽,吓得回子们都不敢到那个地方去。蒙人把回子们恨坏啦。”
胡兆宇说:“可不是,他们把人家的草场都破坏了,人家能不恨他们?”
三人正说得起劲,李工长推门进来,指着胡兆宇说:“赶紧起床,昨晚常主任说,上午他要下来。”
“常扒皮来干什么?”胡兆宇问。
李工长说;“不知道。”
郭永昌沉下脸说:“他他娘的来了,没什么好事,不是找茬儿扣钱,就是绷着个屁股脸训人。”
“别说啦,他来了,大家得注意一点儿,不要让他挑出刺儿来。”李工长返身往出走,临出门,又回头嘱咐一句:“外面变天了,冷得厉害,你们穿得厚一点儿。”
胡兆宇赶紧穿衣下床,去水房里洗漱,乔晨刷完牙回来,问郭永昌:“为啥叫常主任‘常扒皮’?”
“这个人是周扒皮转世,黄世仁的外孙儿,整人扣钱一把手。收拾起人来,比他姥爷黄世仁都厉害。你可能没见过他,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怎么不是个东西啦。”
乔晨明白了一点,有些不安地问:“都是穷工人,他能整出什么名堂来?”
郭永昌故意回头一愣,故弄玄虚地说:“嗳?能整出官位子来,他就是这么一路上来的。以前他是一个工长,后来靠整人整成了领工员,再后来又整人整成了车间主任,说不定下次能整出一个段长来干干。”

胡兆宇洗漱回来,笑着说:“把他的皮扒下来也当不了段长,他祖坟头上就没长那棵蒿子。现在当段长得有文凭,最起码也得本科,他一个木匠出身,主任也算当到头啦。”
“人家不是有一个大专文凭?”郭永昌故意揭他的底。
“假的,不知从哪儿买的?谁不知道他初中毕业,靠给段长割了一套家具才当上了工长,是典型的大老粗……”胡兆宇正说着,就听李工长在走廊里喊:“别瞎扯啦,赶紧上工!”他们三人赶紧走出宿舍,跑到值班室去。
李工长三言两语把工分好,大家拿上工具出门,往铁道上走。乔晨和胡兆宇分在一组,跟着他整理钢轨接续线。
天阴沉着脸,北风打着唿哨,撕扯着行人的衣服,把寒气大把大把灌进内衣里,蹂躏娇嫩的肌体。一夜大风,大地被剥下一层表皮,裸露出坑坑疤疤的硬土,刮来的废纸烂布粘裹着沙土,堆积到砖墙下和房角里,抖动着残片败页,向世间显露冷酷与丑陋。
胡兆宇敲打着锤子,乔晨扳动着小撬棍,把钢轨接头上扭弯的接续线一根一根地捣直。干了半个多小时,胡兆宇抹一把流出的清鼻涕,跺跺脚骂道:“什么他娘的鬼天气,把人能冻死,走,咱们到扳道房里暖和暖和去。”
乔晨应一声,扔下工具,跟随胡兆宇向扳道房跑去。扳道房里炉火通红,扳道员正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看书,见他俩进去,赶忙起身,从床上腾出一块地方,让他俩坐下。胡兆宇把乔晨介绍给扳道员,然后和他聊起天来。扳道员姓王,三十来岁,大脑袋,薄嘴唇,平时一个人在扳道房里值班,孤独寂寞,憋屈得难受,现在遇到找他说话的人,总算逮着了解闷的机会。聊过几句后,马上挑起话题,信马由缰地胡侃起来。他那说话的架式,像锃亮的喇叭,像开闸的河水,像嗡嗡乱飞的蜜蜂,横冲直闯,打着漩涡,源源不断,声情并茂地从他灵巧舌头下翻转出来。乔晨第一次遇见这阵势,不禁听得头皮发炸,目瞪口呆。王扳道员瞥见他惊讶的表情,倍受鼓舞,索性开足马力,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飞,把一头牛吹到了天上去,惹得俩个信号工哈哈直笑,屋里的气氛霎时升到了高潮。
正说得过瘾,门玻璃上突然出现一张阴沉的脸,紧接着,一个小眼睛的大吨位胖子推门进来,横在门口,盯着胡兆宇气哼哼地说:“我看你们是背着鼓寻槌,提溜着肉找刀子,不想干啦。”
胡兆宇赶紧叫了一声“常主任”。
王扳道员谈兴正浓,热度有些收敛不住,忙替他俩说情:“他们也是刚进来,外面天气这么冷,进来暖和一会儿。”
常生茂戗他一句:“就他们知道冷,别人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外面干着呢。”
王扳道员讨了个没趣,像熄灭火的马达,蔫儿在那里不响了。
常生茂继续训斥:“你看看你们干的什么活儿?接续线整了半天还是弯的,那像人干的吗?。国家的钱是白拿的?你们每个月拿那千数块钱,亏心不亏心?”
听到这句话,胡兆宇一下子火了,气冲冲说道:“我们可是尽了力,就这么点儿水平。”
常生茂瞪胡兆宇一眼,粗声气喘地喊道:“你他娘的还挺有理!水平不高,要学着提高,不要每天吊儿郎当混日子。”
“我们活儿也没少干,事故也没出过。”胡兆宇不退让,和他顶起嘴来。
常生茂见在话上占不了便宜,便横瞅一眼乔晨,绷着脸问:“你是新来的?”
乔晨小心翼翼答道:“是,常主任,我叫乔晨。”
“你来了怎么不去车间报到?”
“段人事室让我直接来工区上班。”
常生茂不再说什么,气哼哼的推门出去,胡兆宇和乔晨苶巴巴跟在后面,向着股道走去。到达干活地点,常生茂也不停步,直接往信号工区去了。胡兆宇拿起手锤,用力砸一锤钢轨,恨声骂道:“常扒皮,王八蛋,我砸死你!”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怒气,骂完,又对着常生茂的背影呲一下牙,这才弯腰和乔晨“叮叮当当”地干起活儿来。
“今天真是碰上了鬼,倒霉透啦,一不留神遇上了这条狗,昨晚那个梦没梦好。”胡兆宇一边敲打着锤子,一边沮丧地说。
乔晨苦笑,问道:“梦到什么?”
“做了个噩梦,梦见被狗追咬不停,躲都躲不开,和狗斗争了一夜,醒来累得慌,早晨我还琢磨这是什么兆头,原来被常扒皮这条狗盯上啦。”
“常扒皮怎么一点儿不给人情面?”乔晨沉闷地问。
“他是一条牲口,成天就知道吹胡子瞪眼,尥蹶子踢人,哪懂得什么情面?”胡兆宇抬头瞅一眼那远去的背影,气哼哼地嘟囔:“扣钱又跑不了啦,碰上这个瘟神就没好事。”
“不至于吧,去扳道房暖和暖和就扣钱?未免小题大做了吧!天气这么冷,谁能一直扛下来?”乔晨有些不相信。
胡兆宇撇撇嘴说:“他才不管天气冷不冷,不信,过几天开资你就知道了。”
乔晨见胡兆宇说得这么肯定,也觉着丧气。不过转念又想,兴许自己刚来,常生茂不会把他怎么样。他对常生茂还抱有一丝幻想。
一个星期后,李工长和刘振东去车间把大家的工资和奖金领回来,召集人们去值班室开资。轮到乔晨领钱时,李工长说:“车间扣了你和胡兆宇三十块钱。”说完,拿起奖金单让乔晨看,上面写着一行歪七八扭的字:胡兆宇,乔晨,工作不认真,每人扣三十元。
李工长对着乔晨苦笑,替他可惜。乔晨涨红着脸,一句话没说,接过李工长递过来的工资,数也没数就装进裤兜里。胡兆宇拿起奖金单,用手弹一下,对乔晨说:“怎么样?”
乔晨正在气头上,没说话,转身走回宿舍。
胡兆宇朝乔晨的背影一呲牙,摇摇头说:“还不相信?这回尝到被扒皮的滋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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