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阔无垠的大海上，一艘驱逐舰正劈波斩浪，高速航行。
在局促狭窄的船舱里，家瑞圆睁双眼，直挺挺地躺着。尽管经过一夜的生死鏖战，早已身心俱疲，但他依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行动成功的喜悦被失去丽娜的悲伤冲刷得干干净净。
坚硬的舱壁在燃气轮机巨大的轰鸣声中不停颤抖着。家瑞强迫自己闭上眼，却看见丽娜无助的目光和眉心处渗血的枪眼。
当当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是灰手指。
灰手指在床边坐下，默默掏出一个烟盒在家瑞眼前晃晃。家瑞摇摇头，灰手指自顾自地夹出一支香烟，点着火。
“给曼内打了镇静剂，刚睡下。”灰手指声音沙哑沉重。
“丽娜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
“是啊。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转眼就没了。”灰手指猛吸了一口烟，“都是因为我。你们不该回来的，太冒险了。”
“别这么说。我答应过，不会抛下你。”家瑞的语气无怨无悔。
“谢谢。……可是没想到，丽娜会因此丧命。”
家瑞安慰道：“你不必太自责。这都是意外。……要怪也只能怪敌人。”
“可我还是不明白……”灰手指犹豫着，“我俩在迷宫里都受过伤。我的额头挨了一鞭；你则在夺我手里的刀时被割伤了。从迷宫出来后都毫发无损……”
“对，”家瑞接过话茬，“从潜意识的世界回到真实世界，那些伤痛都只停留在这里。”家瑞指指脑袋。
灰手指端详着家瑞依然有些变形的鼻子和脸上淡淡的青瘀，“可我们被信使一伙儿折磨，伤却依旧？你的鼻梁被打断，我的肋骨折了两根，还有丽娜腿上的烫伤……”
“那么，这些就是在真实的世界发生的？”
“可我们自己干的那些事，却都不记得了？那个牛皮纸信封？我们干嘛要拿人家东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东西又到哪儿去了？”
家瑞耸耸肩，“也许还是曼内说的对：我们逃出了一个小迷宫，却还陷在一个更大的迷宫里面？”
“可这回呢？”灰手指似乎产生了共鸣。“我们前往茫茫大海中的孤岛拯救被绑架的潜意识。丽娜牺牲了……如果，我们还在迷宫里，那等我们真正出去时，丽娜应该可以复活才对？”
家瑞却突然无法确定了。“我们到底在哪儿？”
灰手指也茫然了。“不知道。我们似乎搞不清真实世界和意识世界的区别。”
“真实世界就在那儿，不管我们意识得到还是意识不到；而意识世界呢？则纯粹是主观的。”
“可所谓真实的世界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其存在时，对我们才是有意义的；这就和意识世界混同起来，无法区分？”
“如果这些逻辑是成立的，那么，我们就还在一个也许更大的迷宫里。而当丽娜复活，就是我们走出迷宫时？”
灰手指摇摇头，“我们也可以将丽娜活生生的形象硬加到我们的意识里？”
“那区分所谓真实世界和所谓意识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
家瑞依然向往着，“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这样，丽娜就没有死。我想看看，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光有希望可没什么用。”灰手指叹口气，“还是你上次说的对。”
“什么？”
“不管我们在哪儿，都得解决眼前的现实的问题。即使我们的伤也许会消失，也许并不存在；但是在目前，在无法明确状况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处理眼前的问题。”
家瑞疑惑道：“我说过吗？”
灰手指点点头。
家瑞像个耍赖的孩子，不满地抱怨道：“你这个人真是太残忍了。总是打破别人梦想。”
灰手指一脸严肃，“尽管不情愿，可我们暂时还不得不接受丽娜已死的现实。”
家瑞似乎清醒过来，喃喃道：“曼内……曼内……”
“还不知道曼内该怎么办呢。”灰手指很担忧。
“唉，看得出来，他是爱上丽娜了。……这怕是他的初恋吧？”
灰手指问家瑞：“你养宠物吗？”
家瑞摇摇头：“你说的是，玛塔和它的孩子们？”
“丽娜一直在念叨它们。……我想这恐怕也是她最放不下的了。”
家瑞问道：“你打算收养它们？”
灰手指点点头。
“命运真是难以捉摸。我们几个属丽娜病得最轻，没想到却走得最早。”灰手指有些伤感。
“什么时候开始的？”家瑞关切地问道。
“什么？”
家瑞用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夹烟的动作。
灰手指反应过来。“嗯……刚刚……从曼内口袋里搜来的。……我有十年没吸烟了。……从确认吸烟对我的健康有害的那一天起。”
家瑞的眼里闪过一丝钦佩：“你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灰手指挤出一丝笑。“也许吧。但强迫症却令我难以自拔。……只要对自己不利，就坚决避开；对自己有利，就削尖了脑袋，拼命去实现它。”
“这不是很好吗？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可如果……你生活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趋利避害呢？”灰手指在缭绕的烟雾里眯起双眼。
家瑞答不上来。
“你会失去很多东西。……家庭的温暖，成功的喜悦，懒散的闲适，甚至偶尔的放纵。……”
“你是说，你生活得象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家瑞的眼里充满同情。
“我有象计算机一样精准的时间表。我的日程被排得满满的。每分每秒，几点几分开会，几点几分听报告，几点几分分析行情……甚至吃饭，上洗手间都有严格的计划。”
“难怪你挣那么多钱。”家瑞的表情混合着羡慕和不可思议。
“是啊，很多钱，几辈子都花不完。”灰手指吐出一口烟。“豪宅、名车、高级的定制服装、私人游艇……这些我都有了。还有足够一个排的佣人帮我打理。……”灰手指瞟了一眼家瑞。
家瑞的向往已绵绵不绝了。“这多爽啊。”
“可是，我每天要到夜里十一点以后才回家，第二天清早四五点就离开家去公司。豪宅也好，名车也好，游艇也罢，到底谁在用？我的那些佣人们只怕比我更懂得享受。”灰手指嘲讽地笑了。
家瑞一脸的惋惜。“真是浪费啊。”
灰手指的表情沉重起来。“可我又失去了什么呢？……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我的日程表里没她们。……”
“怎么会呢？”家瑞难以理解。
“你知道吗？她们出车祸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公司的电脑前分析石油期货的走势。……我的第一反应是，打开一个新的文件，将期货与黄金和美元的走势做对比。……”灰手指嘴唇颤抖着，“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的计划是干这个。……他们的意外不在我的计划当中。……”灰手指泪流满面。“她们都死了，我还当什么都没发生！还在按部就班！……我就是个畜生！”
家瑞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你属于那种……成功人士。……我呢，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精力过剩又渴望成功的毛头小伙子。曾经以为自己前途无量，爱情幸福，可一转眼就都不见了。我发现，其实人很脆弱。一两个打击，巧合，匪夷所思，我就垮了。自我放弃，失去了生活的勇气。”
灰手指思索着：“也许，失去生活的勇气，和象机器一样生活，并没有多大区别。”
家瑞突然眼前一亮。“对了，要不咱俩换换。我去住你的豪宅，开你的兰博基尼；你呢，挤到我的小屋子里，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两人相视，都乐了，乐得苦涩。
家瑞盯着天花板，“我有时候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等梦醒来，……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抄袭，没有失恋……我还在平平常常地生活，升职，结婚……背着电脑包挤地铁……”
灰手指也叹道：“是啊！要是这一切都只是在梦里该多好。我一定会每天早点下班，多陪陪孩子……绝不让她们出任何意外……”
家瑞的眼里闪着泪花，“太巧了。直到今天我都想不明白。那么多巧合的事情怎么会一下子都堆在我面前？难道真的有命运在冥冥之中看着我们？”
灰手指想起什么，“对了，我也遇到一件奇怪的事。还记得，你们救出人质后，呼叫我支援吗？”
家瑞的思绪被拉回来，“怎么不记得？敌人都快追上来了，你半天也不开火，我们几个差点就完了。”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
“我被敌人抓住了。”
“什么？”家瑞呆住了。
“两个敌兵就这样用枪顶着我的胸口。”灰手指比划着，“突然，他们俩都被打死了，头部中弹，连声都没吭。”
“都死了？”家瑞很吃惊。
灰手指耸耸肩，“那时候，你们自顾不暇，不可能是你们干的。到底是谁呢？”
“这么说，岛上还有其他人？”家瑞若有所思。“他们想干吗？为什么不现身呢？”
“不知道。”灰手指按灭烟头。“起先，我对丽娜的死很内疚。－－都是为了救我。可再想想，似乎没那么简单。”
“怎么呢？”家瑞坐直身子。
“我们打了一晚上，敌人的作战能力如何？”
“乌合之众。”
“可救我的那两枪，和打丽娜的那一枪，精准异常，百步穿扬。”
家瑞有点不敢相信。“你是想说，除了我们和岛上的敌兵，还有一伙人在背后帮我们，……另一伙，则千方百计想杀我们？”
“好像太复杂了吧，……可，谁知道呢？”灰手指摊开双手。
家瑞陷入了沉思。
“还有，我们这次行动是要救自己的潜意识，可怎么就莫名其妙多了个叫哈那姆的胖子呢？……我们救了他，也不说声谢谢，反而一个劲儿地求我们饶命？他人呢？”
“已经交给军方了。不让我们接触。”
“为什么？”
“他们说这个人十分重要。”
“他们早就知道有这个人？”灰手指皱起眉头。
“我也不清楚。”
灰手指转着眼珠：“我们的潜意识已经与本体合二为一了。要挖掘潜意识看到的东西只能等机会。……丽娜的‘替身’呢？也许她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家瑞摇摇头：“替身是不能脱离开本体独立生存的。一旦本体死亡，替身也就寿终正寝了。”
“替身也死了？”
“应该是吧。”
两人都沉默了。
舷窗外，陆地的轮廓已在远处的迷雾中若隐若现。在一间隐秘的船舱里，那个叫哈那姆的胖子正被反绑着双手紧靠墙根。房间的另一边，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冰柜。丽娜静静地躺在里面，冷飕飕的白雾将她紧紧包裹起来。
她的“替身”则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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