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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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录音机中传来清亮的歌声。那一年是1987年,我16岁。
陕南夏末的午后,空气灼热,让人喘不过气来。身下的凉席黏黏地粘在后背上,翻个身就能听到丝丝的声响,好像要撕下一层被热气烤熟的皮。这个午觉又是无眠了。
60年代中后期,为支援三线建设,我的父母从东北迁徙到西北,在大山沟里安营扎寨。20多年过去了,从寂静的莽莽青山到震耳的机声隆隆,这里已经成为大西北一个重要的军工基地。
在暑期,基地里有较长的午休时间,职工们都是回到家属区的家里,草草吃过午饭,大人和孩子便开始午睡。直到厂区高音广播里嘹亮的号声响起,大家才睡眼惺忪地醒来,简单洗漱一下,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天天如此,年复一年,人人都像一个钟摆,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提醒,只要生命不息就规律地摆动不止,
录音机的声音似乎大了些,隔壁的父亲传来轻声的咳嗽,母亲推开了我的屋门。我的父亲是个幸福的人,在我初一那年肺部动了手术,从此呼吸就不像以往顺畅,母亲便承担起了全家几乎所有的体力劳动,并且无微不至地从点点滴滴之处关心着父亲的健康。父亲的咳嗽声就是命令,母亲进屋就关了录音机,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摇头叹气而去。
暑假就要结束,新的学期就要开始,而从高二开始,我将离开厂子里的子弟中学,到县城的地方中学就读,在那里备战高考。子弟中学是基地自己建设的学校,基地职工的孩子都在那里就读,教学硬件条件比地方学校要好很多,但是教学质量却比不上地方学校,每年高考录取率在个位数。
子弟们一般到了高二就得做出抉择,是继续留在子弟中学还是到地方上去。我的同学中一部分也要转学到地方,不转学的主要是家里比较心疼孩子,怕吃不了苦,再惹出些麻烦反而得不偿失。我自己吃得了苦,家里也不怕让我吃苦,我没有不去的理由。
想想就要告别这个家,告别规律得让人发疯的生活,烦热的情绪霍然就凉爽了许多。作为这个家庭的成员已经有十六年的历史了,但是真正进入完整的家庭生活才五年。
我出生在陕南,是我父母那一代三线建设者中来到这个世界比较早的第二代,由于当时生活条件异常艰苦,不得不在我出生仅仅四个月时,就由我的姥姥把我带回东北抚养。
我的姥姥是一位典型的东北妇女,个子不高,微微有点罗圈儿的腿,齐耳短发,一口整齐洁白而有力的牙齿。姥姥中年丧夫,一个人把我母亲拉扯大。接下还在襁褓中的我,在那个年代的交通条件下,老爷汽车转绿皮火车,绿皮火车再转马车,两千多公里的迢迢路途,姥姥一个人辗转从陕南把我抱回了东北。多年以后,姥姥告诉我,她一直担心我在半路上夭折,直到进了家门,听见我高亢的啼哭声,一颗揪了一路的心才算放下。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和姥姥两个人在东北相依为命,过了近十年的日子,那也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十年。在我十一岁那年,年迈的姥姥和年少的我来到陕南投亲。
在东北的十余年期间,父母也曾陆续回过东北探亲几次,但都是时间短暂,感情终究不是很亲近。姥姥对我到地方上学虽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很支持。我从小到大每次离家,她从来都是藏下内心的不舍,总说好小子要志在四方,不能婆婆妈妈的。
去县城的前几天,姥姥一直在房间里给我缝褥子和被子,棉花是春天就弹好的,她眼睛不好,那时已经有些白内障,细致的针脚儿全靠一双手摸索,有时针扎到手就会一哆嗦。我从小到大的被褥都是姥姥亲手缝制,虽然生活不易,但从来都不缺少温暖,从来没挨过冻。要出发的前一天,姥姥把所有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看着叠放在姥姥床头崭新的被褥,我忽然感到难过和不舍。姥姥盘腿坐在床上,似乎也略有所思,喃喃地说:“那年你爸你妈从东北到陕南来,也是这么准备的,一晃儿你都这么大了,也要出去闯荡了……”。我听得到她的伤感,就说:“学习不忙的话,我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您的,和我爸我妈不一样,一出去就是几千里地的,这离县城也就几十公里”。她笑了笑,苍老的脸上泛起深重的涟漪,我知道对于姥姥来说,看不到人影儿,听不道声音,几十公里和几千公里没什么分别。
县城不大,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东西,一条南北。县城一中在西北角,四层白色的教学楼,棕红色的木质门窗,大操场上长着斑驳的野草。宿舍区是平房,上下两层的木架子大通铺,各宿十几个人,窗户上玻璃已有破碎,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遮挡着外边的视线和阳光,墙皮脱落得象脱毛的柴狗,枯黄一片,站在四周,冷冷地看着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人。除去大通铺和一些零星的砖头外,房间里别无一物。按照学校的入学通知,每个人需自带的生活必须物品为被褥、带锁的杂物箱和暖壶。

宿舍的分配是一个班一间,每个人的铺位是先到先得,我和几个厂矿子弟来得比较早,抢先占了上铺靠窗户一头的几个位置。每个人的杂物箱大小形状颜色各异,用地上散落的砖头垫一下,码放在大通铺对面的墙下。我的杂物箱是军绿色的,据我父亲说是装军用装备的,霸道而结实,比别人的箱子高出一头。每个人的铺位一米左右,同学们的被褥陆陆续续地打开,花里胡哨的,简陋的房间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大部分同学都是第一次过住宿生活,大家都比较兴奋
一天下来舍友们渐渐熟识了,一部分是象我一样的厂矿企业子弟,一部分则是来自农村家庭,都是背井离乡到县城求学,都担负着父母望子成龙的重任。邱道理来自距离县城最远的一个乡,比我高半头,黝黑而健壮,据他说小学时候就帮着家里干农活,是田间地头的好手。邱道理也能说会道,初次见面就给人一种旧时相识的感觉,他也很快就成为农村子弟的头儿,并赢得了“邱老道”的外号。贾文光也是来自农村,但明显能感觉他的家庭条件要好一些,被子都是缎子面的,人也白白净净,喜欢和我们这些厂矿子弟套近乎。
那个年代,陕南地区军工厂矿企业很多,很多企业规模比较大,动辄就职工和家属几千上万人。这些企业都是当年建设三线的时候,从东北等地迁移过来的,职工中北方人居多。几十年下来,这些企业已经成为一个小社会,和当地政府既有关联又相互独立。厂矿企业条件要好于地方很多,围绕厂矿企业的农村人口就以服务厂矿企业为主要谋生手段,从农副产品到社会服务,深入到厂矿职工生活的方方面面。厂矿企业的人基本都讲普通话,或者带有东北味的普通话,当地人讲的是陕南口音的地方话,慢慢地,厂矿企业的人开始吸收一些地方话中的有趣的俚语或者常用语,混杂在普通话中,形成了一种极具特色的语言形式。比如,当地人把面制的干粮统称为“馍”,在厂矿企业的语言中便把当地人统称为“老馍”。
宿舍中的厂矿子弟有六个人,黎祥东、薛贵、刘路远、范兵、林华鸣和我。我和黎祥东来自一个厂子,从东北回到陕南后,黎祥东和我一直都是同班同学。其他四个人来自四个厂子,薛贵是个小矮胖子,胆子小,走路极快;刘路远高高瘦瘦,眉目清秀;范兵话最多,人开朗,平易近人;林华鸣外表木讷,但目光有些狡诈。
晚上的时候,兴奋了一天的同学们刚刚进入梦乡,宿舍顶棚上的老鼠们就开始召开运动会,一趟趟地跑起了往返跑,以此对新来的邻居表示欢迎。睡在我右侧的薛贵吓得不轻,问我上面是什么,我告诉他说是耗子,我感觉他身体都有些颤抖。老鼠们跑了一阵还不见停歇,睡在下铺的邱老道骂了一句脏话,悉悉索索一阵,就听见嘭地一声,什么东西砸向了顶棚,老鼠们瞬间没了动静。
早上,邱老道嚷着鞋少了一支,我坐起身,看见左侧黎祥东的枕头旁边,离着他鼻子不远的地方,倒扣着一支脏脏的烂球鞋,黎祥东呼吸沉重,睡得正香。
学校食堂只是卖饭的场所,却没有可供吃饭的桌椅。卖饭的窗口有七八个,对着一块儿空地,空地上方支着简单的石棉瓦棚子,同学们站在空地上排队,手里拿着各式金属或搪瓷饭盒,勺子撞击着饭盒,叮当作响,让人更觉得饥肠辘辘
这是新学期的第一次早餐,稀饭、馍和咸菜,我和黎祥东蹲在离食堂不远的一棵核桃树下的花坛边狼吞虎咽。
女生也陆陆续续地出来了,象春天的花,五颜六色的,在校园里摇摆。
“听范兵说,咱们班有个美女,叫什么汪……,是县城的。”黎祥东嘴里嚼着馍,含糊不清地说。
“别听他谝闲传,范兵那一脸青春痘儿,估计看谁都是美女。”我有些不屑地说。谝闲传是当地俚语,同普通话的胡咧咧,同东北话的扯老婆舌。
“范兵他们厂上高三的和他说的,还说好多人追呢,不知道是个啥样的女子。”黎祥东一脸神往地说。
“算了算了,不和你说了,刘馨宁有信儿吗?”黎祥东看我兴趣不大,就转问道。
我没说话,牙齿重重地咬到了舌头,钻心地疼,嘴里咸咸的,刚离开家没两天就想肉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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