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鲜血濡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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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既然目的一致,为何钟泽他不曾对我提起过,反而表现得好像他另有任务?"
"这很简单,出于保密目的,那封密函里特意强调绝对不允许将此行的目的泄漏给任何人知道。钟泽是一名称职的古板军人,自然会严格遵守这一命令--即使你和他的目标其实是相同的。"
"可我不明白,诸葛丞相这次发动北伐,难道只是为了诱使李平逃亡?"
这个有些幼稚的问题让烛龙发出一阵笑声,让荀诩有些尴尬。烛龙回答说:"丞相怎么可能会如此不分轻重,李平的逃亡最多只算是这次北伐的副产品。要知道,丞相最初并没有'篡改粮草库存'的计划,一直到前线确实发生了补给危机,丞相才想到利用这一形势来更好地影响李平。"
烛龙说完以后,两人之间一下子陷入了突然的沉默,这次长谈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间断。
隔了好久,荀诩才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问了一个从一开始就萦绕在心中的疑问:
"那么究竟为什么诸葛丞相一直纵容李平从不满到背叛,甚至派你千方百计劝诱他出逃,然后又安排人在最后一刻阻止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丞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烛龙听到这个问题,不禁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他四肢动弹不得,所以只能用眼神注视着这位同僚一言不发,微微颤动的面部肌肉蕴藏着无限的寓意。
荀诩以同样的眼神回应,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默契。过了良久,荀诩伸出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平静地说:"我明白了。谢谢你这么详细的解说,守义。"
"唔,你明白了就好。"
狐忠再度露出了那种温和的笑容。
张郃似乎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吃力地半支起身体,看到自己的右膝上牢牢地钉着一支精巧的弩箭。弩箭的箭头已经深深没入膝内,只留下浅黑色的尾杆在外面。赤红色的鲜血正顺着箭身的四条凹下去的放血槽潺潺流出来。张郃知道箭头上有倒钩,光凭手是不可能将其拔出来的。
"这就是元戎弩的威力吧……"张郃心想,同时感觉到全身有些绵软,视线也因为血液的迅速流失而变得模糊起来。在陇西这几年的战争中,他已经无数次地见识过这种弩箭的威力,无数次地见到魏军士兵被洞穿并发出凄厉的惨叫,死者名单中甚至包括他的同僚王双。而现在,终于轮到他自己切身体验这种恐怖了。
张郃缓缓吐了一口气,惊讶地发现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恐惧。也许是在沙场上的时间实在太久的缘故吧,这位年届六十的老人甚至对自己的死亡都变得麻木起来。在他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魏军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每一个人身上都至少插着三根弩箭。大魏的旗子折倒在尘土之中,一角已经被掌旗兵的鲜血濡湿。
"如果我军能够拥有这样的武器……我记得似乎……"张郃的脑海中跳出一丝疑问,不过这念头没持续多久便被更多的思绪所淹没。人死之前,一切往事都会在瞬间涌入,即使是戎马一生的耆宿老将也不例外。他抬起头来,远处高坡上隐约可见蜀军的弩兵人头耸动,这是最后一次与敌人直面相对了。
张郃唇边似乎微微露出微笑,他的眼前掀起一阵烟尘,视线更加模糊起来,陇西的风真冷啊……
蜀汉建兴九年,魏太和五年,汉丞相诸葛亮因粮草将尽而主动结束对峙,全面撤出战场。魏左将军张郃追至木门遭到元戎弩箭伏击,阵亡。汉军旋即从祁山撤回汉中。

第四次北伐战争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五月十日,荀诩一行押解着李平和狐忠返回南郑城。一路上狐忠仍旧保持着被绑缚的状态,时刻都有人看守。同行的人里,李平当他是同病相怜的难友,钟泽当他是叛逃未遂的官吏,唯一知道真相的荀诩则一直保持着沉默,远远跟在队伍后面,尽量远离那两名囚徒。
当他们抵达南郑城的时候,发现城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平在离开前下达的那几个命令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因为长时间的封锁,南郑与外界的联系完全中断,行政系统基本陷入瘫痪,各个部门都陷入惶恐与焦虑之中。很多官吏强烈要求解除戒严令,但卫戍部队仍旧坚持原有的命令,事实上他们也对丞相府迟迟没有下文而迷惑不已。几乎每天都会有暴力闯关的事件发生。
而丞相府则在直属卫队的环伺之下一直保持着沉默,无人能进,也没人出来。不知道自己守护的其实是一座空城的近卫队长虽然心里和别人一样疑惑不解,但命令始终是第一位的。这期间无数官员要求与李都护见面,也有许多信使拿着公文要求递入丞相府内,都被他毫不通融地拒绝了。
至于靖安司,针对它的包围已经名存实亡。丞相府没有后续指示发出,包围部队只好原地待命,士气下降很快,对靖安司人员的潜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们出不了城。唯一仍旧被羁押的人只有杜弼和阿社尔,他们在荀诩逃脱以后就被捕了,并被投入监狱严密监视。不过随着以闯关罪名被捕的人数增加,这种监视也就不了了之。
荀诩等人进城没费什么周折,他们将李平抬了出来。失魂落魄的李平没有作出任何出格的动作,他顺从地按照荀诩的吩咐,以中都护的身份命令守城士兵开门。已经被戒严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士兵们一见李都护终于现身,无不大喜,也没多想原本该呆在丞相府的李平怎么会出现在城外,连忙把大门打开。
一行人进城后直接来到丞相府,李平简短地指示直属卫队戒严令解除,然后没作任何解释直接进了丞相府。一直到这时候,荀诩才松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担心李平会突然发难反让卫队把他们几个人抓起来,现在看来李平还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
在钟泽的严密监控下,李平暂时恢复了在南郑城的领导地位,这是为了尽快恢复城内秩序的权宜之计。他对外解释说自己前几日是去江阳视察了,这虽不能服众,总算也是丞相府这些天来第一个正式声明。狐忠则称病被软禁在家中,由数名钟泽的部下日夜监管。
荀诩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立刻前往南郑的监牢,杜弼和阿社尔已经在里面呆了足足四天。一放出来,杜弼就急切地问荀诩事情发展如何。荀诩无法告诉他们真相,只好含糊地说自己恰好碰到一队巡逻的军人,在他们的协助下成功拦截到了李平。
"那烛龙到底是谁?"杜弼问。
听到这个问题,荀诩愣住了。这是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艰巨问题,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别说烛龙的真实身份,就连徐永仍旧在世的消息都不能泄漏给杜弼。在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选择了一个最拙劣的回答,带着愧疚说:"目前这仍旧是个秘密,辅国,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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